第三話 忘情草

年近歲末,京都的街市總是繁華的,大街上馬車華轎絡繹不絕,街邊小販貨郎們一聲聲吆喝,行人們四下顧盼,大多在為臨近的年關置辦年貨。街面的間間酒肆傳出的鬧酒聲、嬉笑聲也此起彼伏,就像是燒開的一鍋水。

午後客人漸漸少了一些,酒館裡也沒有那麼繁忙。魚姬微眯著眼,撥弄著櫃檯上的算盤計算上午的進賬,不時抬起頭來招呼些個生熟客人,有時也揚聲催促夥計下單上菜。生意上門自然是人多好辦事,廚房的事情交給了明顏總是省心不少,只不過那個自己找上門來跑堂抵酒債的三皮倒是個麻煩,少看一眼就會偷懶,還得防著他打酒缸的主意,若非他口甜舌滑會哄客人,催旺了不少生意,一早就一頓棒子打將出去。不過近日來嬉皮笑臉地圍著廚房轉悠,說不得這醉翁之意也不盡在酒……

「掌柜的……」一個溫婉的女聲將魚姬思緒喚了回來,魚姬抬頭一看,卻是住在后街的王秀才家的娘子。

說起那王秀才,倒是個混世的主兒,終日里只知吟詩作對,要不就是和一班酸丁東遊西盪附庸風雅,全然不事生產。家中還有兩老和一個破落戶大哥,也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若非秀才娘子賢惠持家,家業早就敗了個乾淨。

這秀才娘子娘家姓崔,閨名絳妍,嫁入王家七年有餘,娘家還有個兄長在軍中做校尉,只是一年前南疆方臘作亂,朝廷調兵南征,誰知這一去就音訊全無……

骨肉離散本已是人間慘事,何況兄長一去,更斷了接濟。幸虧秀才娘子有一雙巧手,平日里除了做些針線綉品維持生計外,也時常送些新鮮茶果點心來魚姬的酒館裡寄賣,雖然只是多得點散碎銀兩,也可以給秀才多些閑錢傍身,不至於在人前丟了顏面。而秀才娘子自己,卻是捉襟見肘,待自己甚是苛刻,望夫成龍之心拳拳,左右鄰里皆知,都道那王秀才幾世修來的福氣,才娶得如此賢妻。

「來啦。」魚姬起身笑迎,「昨個送來的一籃晚上就賣完了,我正尋思再央秀才娘子多做一籃,人就到了。」說罷自抽屜里取出兩吊錢放在櫃檯上。

崔絳妍輕輕放下竹籃,柔聲道:「全靠掌柜的看顧。」她生性溫柔,話也不多,只是仔細收好錢,思量著有這兩吊錢就可以去東街蕭記布坊扯幾尺細布,稱幾斤棉花,給相公做件新襖過冬,至於自己身上那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裳,拾掇拾掇也可以再將就一年。

「都是街坊,說什麼看不看顧,以前崔大人可沒少照顧我這小店的生意……」魚姬見崔絳妍面露幾分悲戚,忙攔住話頭:「哎呀,瞧這破嘴,都胡說些什麼。吉人自有天相,聽說亂已經平了,說不得再過個十天半月的崔大人就回來了。」

崔絳妍心中酸楚,微微點點頭,「謝掌柜的吉言……家裡還有些活計,我先回去了,明個多送些茶果來。」說罷道了個萬福,轉身正要出門,目光滑過對面鎏金閣,驀然一呆。

魚姬見其神色有異,順著她目光看去,只見那鎏金閣門外一對男女正相擁而入,勾肩搭背,神情甚是親密,那男子儒生打扮,背影竟有幾分眼熟!

「那不是王秀才嗎?」三皮的嗓門挺大,「那小娘是對面新到的姑娘,好像叫芳兒……」

崔絳妍心頭一緊,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片刻之後搖頭強笑道:「小二哥愛說笑,相公一早就和書館的同窗去了西郊賞梅,怎會……」

三皮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竹籃里撈了個茶果,一邊朝嘴裡塞一邊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我三皮的眼神可是出了名的准,那個明明是……」

「啪!」魚姬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櫃檯上,斷喝一聲:「准什麼准?!誰准你動這些茶果了?再不去幹活就扣你工錢,扒你的皮!」

三皮眼見形勢不對,忙點頭哈腰,正要退到廚房去,卻見明顏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倚在廚房門口,眼睛眯成兩條細縫,閃過她身邊的時候聽她低聲說:「我賭十個銅錢,掌柜的還在惦記著你的狐皮圍脖。」此言一出,只驚得三皮面色慘淡,埋頭賣力抹著桌子,頭也不抬。

明顏偷笑一聲,徑自走到櫃檯邊,魚姬揚聲道:「那傢伙就會胡說八道,秀才娘子別往心裡去,人有相似,看錯了也很正常……」

崔絳妍心中惶恐,半晌才回過神來,苦笑道:「掌柜的說得是……我家相公是讀書人,怎麼會……怎麼會去那種地方……」言語之間,聲音微顫…… 魚姬與明顏目送崔絳妍離去,彼此對望一眼。

「三皮沒有看錯,那王秀才好沒心肝,虧得秀才娘子這般為他辛苦張羅,他卻拿著老婆的血汗錢去孝敬青樓女子!」明顏眉頭微皺,對面青樓絲竹頻傳,此時卻覺著分外刺耳。

魚姬嘆了口氣,「都說痴情女子負心漢,當真是一點不錯。」

「掌柜的,你說秀才娘子到底清不清楚那個賤男人的所作所為?」明顏心中疑慮,總要問個清楚明白。

魚姬抬頭看看天,沉聲道:「知夫莫若妻,倘若連枕邊人的背影都認不出,那還叫什麼夫妻?」

明顏心頭火起,「那她怎可如此離去?要換成是我,早就上去痛打負心人!哪能由著那姦夫淫婦風流快活?!」

魚姬搖搖頭,澀聲道:「情之一字,若是淺嘗即止,自然可以隨意取捨;若是情根深種,只怕是……唉,看來今晚又會變天……」 王秀才……

王秀才…… 芳兒…… 芳兒……

三皮的聲音一直在崔絳妍腦海里轉來轉去,就好像一條可怖的毒蛇在心裡翻騰,帶起一股想要嘔吐的感覺,可偏偏什麼也吐不出來。

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面色蒼白,偶爾有認識的街坊和她打招呼,也是置若罔聞。世間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紛紛煩煩地喧囂不已。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停住了腳步,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回到了故居的宅子。這宅子是大哥當年升遷置下的產業,在沒出閣之前,她很幸福地生活在這裡,雖然不見得如何富裕奢華,也可以說是無憂無慮。

待字閨中,託庇於兄長,少有機會可以看到外面的繁華世界,所以她喜歡在後院盪鞦韆,喜歡晃蕩在半空的時候瞥見牆外的景色。

和他初次遇見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黃昏,她悠然盪著鞦韆,然後聽到牆外他為自己吟哦的詩篇…… 一切水到渠成,他向大哥提親,惶恐而誠懇。

大哥依依不捨地將她送去王家,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只為成全最疼愛的小妹的小小任性和一生的幸福。鳳冠霞帔,洞房花燭,璧人成雙……

由不解人事的少女,成為他羞澀的新娘,冠上他的家姓,一切都是那麼美滿,或許這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儘管他的父母、兄長對於她的到來有幾分微詞,可是不要緊,有他的呵護憐惜,無論怎樣艱難她也可以維繫這個家,甚至低眉順眼地扮演好妻子、媳婦和弟妹的角色,照顧他和他的家人…… 維持一家人生計,從最初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到而今的面面俱到…… 七年光陰不只是瘦削了臉龐,粗糙了十指,風霜了容顏,似乎夫妻的恩愛也在時間中漸漸淡化。她也曾經安慰過自己,情到濃時反轉薄,卻漸漸發覺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見人影。

她相信他是在書館刻苦攻讀,只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蔭子……

所以家境拮据了,她會努力賺錢養家;翁婆詰難,大伯無理取鬧,她也可以無聲地忍耐,只為了傾心相待的那個他,她的丈夫。

既然彼此承諾了天長地久,也自然要像大哥所祝福的那樣,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然而,種種希望卻因為那個熟悉的背影而突然崩塌碎裂,「背叛」兩個字如同利刃直插心間,痛得無法喘息。

一陣寒風吹過,單薄如她,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大哥不在這裡,空蕩的大屋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已經是王家的媳婦,擅自滯留娘家是不容於禮數的,她不能夠讓自己的丈夫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崔絳妍緊了緊衣衫,呵了口氣溫暖那早已經凍僵的手指,邁開疲憊的腳步,只是想著天快黑盡,須得回去為翁婆相公準備晚飯,無論那個被稱為相公的男人今晚是否會回來。

這般失魂落魄走過街頭,雖然是想著回家,卻不自覺又轉回了東市。

傾城魚館的幌子被門前的燈籠照得很亮,酒館裡還有些許酒客,隱約聽得一陣清音低唱,卻是魚姬手抱琵琶,明顏、三皮起舞助興,歌聲寥寥,舞影翩翩,自有一番逍遙快活。

崔絳妍心中紛紛繁繁,種種焦慮在心頭縈繞,隱隱約約只聽得幾句: 「……拈花一笑看前塵,悲喜營營何亂心,萬般怨尤拋開去,兩兩相忘逍遙行……」

崔絳妍悲戚地嘆了口氣,心想世事紛繁,豈是想忘就可以忘掉,想放就可以放下的?

魚姬手抱琵琶坐在魚館中,看著門外的崔絳妍失魂落魄地走過魚館,不由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崔絳妍立在街頭,眼光落在鎏金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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