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雙生花

鹿台崗離開封不過百里,只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樹林,林間某些角落裡殘存著一些殘垣斷壁,零星散落草間的破碎琉璃瓦片上還依稀透露著舊日的繁華。

這裡曾經有世間最豪華的宮闕,最惑人的美人,最無道的君王,然而一切都流失在時間的洪流里,統統化做了塵土。只有兩千多年前那把燃盡一切繁華的火,在世人心頭留下一點點回憶。

這裡的一草一木三皮都很熟悉,因為從出世到現在,他已經在這片林子里住了幾百年。對一隻妖狐而言,幾百年的光陰實在算不了什麼,或許再這樣混個幾百年,他也可以和先輩一樣功德圓滿,在天界謀得一席之地,得享人間香煙。前提是,他必須看守好那密林深處的一株妖花,直到傳給下一代。

花名雙生,傳說是一代妖姬妲己伏誅之前的眼淚所化,秉承天地忿怨之氣所生,絕非尋常之物。如果將人的貼身之物埋在根下,誠心禱告,求得一夜花開,再摘花而食,就可以獲得與之相似的容貌,恍若雙生,甚至從此與此花同壽,不老不死。

當然,知道這些的人不多,所以三皮的日子過得很悠閑,每日按例巡視一番後,通常是捻著縮地成寸的口訣去到百里之外的開封找樂子。

作為一隻將會位列仙班的狐狸,傷天害理的事情是不能夠做的,但狐性所定,戲弄世人的劣根性總是難改,更免不了要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只是夜路走多了,通常會遇到鬼。比如上個月在汴京的一家小酒館裡偷酒喝,卻不知道怎麼醉得一塌糊塗,結果現出本相讓人給擒住吊了一夜。直到替人家洗了三天盤子,還扣下一條尾巴才讓走路……

這等丟人的事情,他當然不會到處去說,只是定期要回去打雜抵酒債來贖回尾巴,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更要命的是每次去他都會忍耐不住再要一壺那裡的美酒,就這樣,欠的酒債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所以每次看到那老闆娘的笑臉,三皮總是忍不住想到會不會是讓人給下了套子。這對於一向以精明見稱的妖狐而言,確實是有些傷自尊。只是事已如此,也別無辦法,唯有退一步想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是打發時間也好。

但是這活兒有時候也不輕鬆,尤其是有人在那酒館擺了三天流水席之後。三皮耷拉著累得快要抽筋的兩隻爪子回到洞府,攤在青石床上暗自咒罵那無良的老闆娘。好在這幾天的勞苦終於還清了前債,在回來的路上,早已經無數次賭咒發誓不再靠近那酒館三里地之內,以免再受荼毒……

三皮翻了個身,打算補一覺,卻聽得外面林間沙沙作響,不由得嘆了口氣,心想那傢伙三天一鬧,當真是風雨無阻。無奈起身掠了出去,剛出洞口,頓覺一道勁風自上而下,直取頂門!三皮一閃落在五丈之外,揶揄道:「看來今年的桃花挺旺……」

金光一閃,跳出個鵝黃衫子的少女,十五六歲年紀,明眸俏顏卻微含怒氣,「死狐狸精,又在鬼扯些什麼?!」

「我說的是事實,你每隔三天便來糾纏一次,那個……嘿嘿,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三皮細長的眼睛幾乎眯成兩條縫,心裡美得開了花。

這隻叫明顏的貓妖半個月前曾到這林子來盜雙生花失手被擒。三皮見她生性率直,也沒有為難她,小小戲弄一番便放她離去,此後那明顏每隔三天就來闖林,這次已經是第五次了。

說也奇怪,那貓也不過數百年道行,自然不是他對手,若是尋常妖怪,失敗一兩次也就知難而退了,而這般一再失手卻照樣捲土重來的的確少見。

明顏見他這般調侃,哪裡按捺得住,亮出手中鋼爪飛躍而起,只想狠狠地抓那痞子狐狸幾下,身未撲到三皮面前,突然聽得一陣狂躁的犬吠!世上的貓沒有不怕狗的,明顏大驚之下登時現出原形飛撲上樹,四隻爪子深深摳進樹榦,只嚇得瑟瑟發抖!

這般狼狽地盤踞樹上,半晌之後聽得樹下那狐狸哈哈大笑,明顏才知道又上了那狐狸的惡當,於是鬆開爪子恢複人形,一雙碧泠泠的眼睛直瞪,幾乎要冒出火來。

三皮心頭暢快非常,正覺著這丫頭很是有趣,突然見那丫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手一揚,一圈雪白的套索脫手而出,如同一條兇猛異常的白蟒,飛卷而至!

三皮起初也不以為意,不料那繩索似乎是有生命一般,飛速翻卷,三皮躲閃不及,登時被綁得嚴嚴實實,如同端午節的粽子一般。

三皮心頭一沉,想要運氣掙斷繩索,誰知那繩索並非尋常物事,柔韌非常,任憑他如何掙扎,也只是縛得更緊而已。如此一來,三皮不由心頭大駭,心想那丫頭不知道從哪裡弄來這玩意,好生厲害!

掙扎之間那貓妖明顏早已經笑嘻嘻地自樹上躍了下來,撿了根樹枝在他背上捅了捅,就像在耍弄一條毛毛蟲一般。

很不幸的是,這隻可憐的毛毛蟲是他。

「知道厲害了吧,這可是蜃須煉就的捆龍索,便是那深海里的蛟龍也照樣擒得住,何況只是你這臭狐狸。」明顏笑得很是得意,本想好好作弄他一番,卻突然想到正事要緊,於是起身直奔密林深處,奔出兩步回過頭來喝道:「等會兒再回來收拾你!」只留下三皮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地趴在地上,看著她越跑越遠……

明顏矯捷地穿過樹枝的間隙,向林中跑去,只覺得越深入林子,周圍就越黑暗,四周瀰漫著枝葉腐爛的味道,起初還不時聽得林間的鳥聲蟲鳴,到後來卻漸漸歸於沉寂…… 她向來膽子不大,但是一想到悲戚的木家二老,卻彈跳得越來越快。她本是只無牽無掛的妖怪,三百年間,從蒙昧到入道,多年修行只為有朝一日可以脫離輪迴之苦。這是每個妖怪都夢寐以求的,只是要達到卻很難。在靈台未開前避開種種天敵,修養壽延很難,在脫胎換骨之後,每年驚蟄要避開雷霆天劫更難。從前隱居深山老林,不得已深藏地下洞窟之中,提心弔膽地躲過每年的這一劫數,直到近幾年,神通漸長,於是離開清修之地,遁入紅塵凡世,希望可以憑藉人氣庇佑躲過劫數。

前年驚蟄那日,她遇到了木夫子一家。

木夫子是汴京東市清水書院的先生,為人謙厚儒雅,深受坊間的尊敬。老兩口年事已高,膝下惟有一個女兒名叫屏雁,年方十四,秀麗溫婉,老兩口待她如珠如寶,一家人和樂融融。或許是貪戀人世的溫情,明顏不由自主地留在了木家,日夜陪伴木家二老和屏雁,一年下來日子也算過得逍遙自在,幾乎已經淡忘了雷霆天劫的事。直到去年驚蟄那日,屏雁小姐帶了她上白馬寺進香,回來途中正遇上了旱天驚雷。拉車的驢子不堪驚嚇,狂奔不止,卻將她和屏雁小姐一起顛下了驢車!一直畏懼的雷霆天劫因為屏雁的庇佑而度過,而屏雁卻已經香消玉殞,這對年邁的木家老夫婦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而她……

她沒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也從南到北,走過許多地方,試圖找到能改變已經發生的悲劇的辦法,然而卻奔波許久無果。直到在關外遇到了一個對她而言非比尋常的人,這個後來收留她的人告訴她,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更改,但要報恩卻尚有可為。那就是藉助那傳說中的妖花變成屏雁的容顏,也許可以緩解木家二老的喪女之痛,報答救命之恩。而今幾經波折終於放倒了守花的妖狐,一直焦慮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這般心事重重,不知不覺面前的一切突然變了模樣。面前的密林突然空出了一大塊灰白的石地,大約十來丈見方,正中的一堆亂石叢中生長著一株低垂的植物。無葉無枝,只是若干細細彎曲的根須糾結在一起,泛著幽幽的藍光,低垂的花萼如同在俯看冥冥眾生。細長交錯的花瓣如同一雙絕美的素手纏繞相握,外面一層是極為蠱惑的妖紅,而中間的卻是素白如雪,別樣風情。這就是那傳說中不老不死的妖花——雙生!明顏不由自主地呆立在幽暗中,目不轉睛看著這朵妖異瑰麗的花,那幽幽的光似乎在不斷蠱惑她的心,泛起几絲別樣的陰暗!

她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定了定神,心想這花果然古怪,還是少看為妙,埋頭走到亂石叢中,移開碎石,露出根須,將從前屏雁貼身的香囊小心地放在根下,閉目默默禱告……

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了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明顏慌忙起身潛入黑暗的樹林中,心想莫不是那臭狐狸脫困而出了,索性等他到了近處直接敲暈,省得礙手礙腳。

不料,來人到了近處,卻並非那隻名叫三皮的狐狸。

那人整個都裹在一件破舊的長麾里,埋頭而行,根本就看不清楚臉,唯一可以確定的那人是一個女人,因為那破舊長麾根本掩飾不住婀娜多姿的身段。那女人走過明顏藏身的樹叢,目光落在石叢中的妖花上,霎時似乎凝固了一般,片刻之後顧不得碎石叢生,幾步踉蹌撲倒在碎石堆上,迫切地伸出手去。就在快要接觸到花莖的時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強行克制著自己的衝動,緩緩收回手來……

「天啊……天啊……」她喃喃地念叨著,那破舊大麾深深掩藏著她的臉,看上去說不出的陰森。她小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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