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國士無雙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氣元景帝

按照規矩,到地方巡視、查案的官員,返回京城後,第一件事是進宮面聖,述職交差。

而在此之前,加急或者不加急文書,要提前一步送達京城。

不管是上朝時的奏對,還是此類的大事,在事先都必須有文書送到京城。急事就加急,六百里八百里視等級而論。

不急的事,也要提前一步把文書發回京。

這既是為了君王的威儀,遇到大事胸有靜氣。也是為了讓皇帝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去找心腹大臣商量。

但有一種情況例外,那就是造反。

楚州城屠戮一空,城毀人亡;鎮北王伏誅於城中,大奉再無鎮國神將。如此大事,本該是八百里加急,如果馬能長翅膀,一千里加急都不為過。

可使團偏偏就是不提前發文書,不通知朝廷,使團當然不是為了造反。

「我們要打朝廷和陛下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鄭興懷布政使說的。

朝廷因為此事大亂,他才能從中斡旋、操作,遊說當年的故友,遊說王首輔,讓整個文官集團聯合起來。

使團離開官船,由禁軍扛著一口薄棺,棺材裡陳列著鎮北王的屍體,拼湊起來的屍體,倒是完整的很。

碼頭上,有豐富經驗的工頭立刻呵斥著苦力後退,不準擋這些官老爺的道,甚至不許圍觀。

因為這種情況,往往意味著官老爺們中,有人犧牲了。你若露出看好戲的眼神和姿態,極可能招來死者同袍的遷怒。

幾個工頭在去年就遇到過類似的事,開春之時,運河還漂浮著浮冰,一艘據說來自雲州的官船抵達碼頭。

一夥打更人扛著幾副棺材下來,有幾個工頭自以為隔著遠,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當成談資打發時間。

結果被領頭的銀鑼打折雙腿,敲碎滿口的牙,丟下運河,半條命都沒了。

眾人抬著棺,從碼頭入城,進入內城,進入皇城,而後在宮城外被攔下來。

許七安站在前頭,左邊是兩位御史,右邊是大理寺丞和陳捕頭。

「你去稟告陛下,赴楚州查案的使團,回京述職。」許七安命令道。

「諸位大人稍等。」

守城的羽林衛躬身說道,而後小跑著進了宮。

……

寢宮內,元景帝盤膝而坐,閉目吐納。

一名宦官疾步走到門檻邊,低著頭,也不發出聲音。

侍立在元景帝身邊的蟒袍老太監,看了眼門口,又看了看老皇帝,小步迎了上去,低聲道:「何事?」

小宦官低聲耳語幾句。

蟒袍老太監聞言,皺了皺眉,而後揮揮手,打發走宦官。

他輕手輕腳的回到元景帝身邊,小心翼翼的壓低聲音:「陛下……」

元景帝打坐修道時,是不允許打擾的,除非有要緊的事。

老太監陪伴元景帝這麼多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元景帝睜開眼,緩緩道:「何事?」

老太監躬身道:「赴楚州查案的使團回來了,如今就在宮外,等待陛下的召見。」

元景帝皺了皺眉,看向老太監,問道:「怎麼沒見內閣傳來楚州的公文?」

使團回了京城,他才知道這事。

元景帝眯著眼,沉吟片刻,緩緩道:「召他們到御書房來。」

老太監轉身離去。

元景帝面無表情,如同一尊深沉可怕的雕塑。

……

使團眾人得到通傳,由一名青衣宦官領著進了宮,其餘人包括那口棺材,自然是進不了宮的。

即使裡面躺著鎮北王們,也得受到皇帝的召見才能進宮,何況目前為止,除了使團,皇宮裡沒人知道棺材裡的屍體是大奉第一武夫,元景帝的胞弟。

進入寬敞奢華的御書房,眾人默然等候,一刻鐘後,元景帝領著幾名宦官過來。

穿著道袍,烏髮黑潤的老皇帝,長袖飄飄,沒有坐在大案後,而是停在使團眾人面前,威嚴的目光掃過他們的臉,聲音沉穩:

「朕遣人問過內閣,事先並沒有收到你們的文書。」

老皇帝看了許七安一眼,似乎覺得這小子是粗鄙武夫,懶得搭理,轉而望向兩位御史和大理寺丞:

「你們也不懂規矩嗎。」

兩位御史和大理寺丞低下頭,不等他們回應,鄭興懷踏步上前,作揖道:

「陛下,楚州城已毀,如何傳遞文書?」

元景帝這才注意到他似的,審視片刻,「鄭愛卿,你身為楚州布政使,沒有朝廷允許,竟敢私自回京?」

這是擅離職守之罪。

鄭興懷慘笑一聲,不甘示弱的和元景帝對視:「楚州城沒了,我這個布政使,名存實亡。」

自稱「我」而不是「臣」,鄭大人心態有點不對啊……心如死灰,故無所畏懼?許七安皺了皺眉。

「何出此言?」元景帝兩條眉毛擰在一起。

鄭興懷深吸一口氣,朗聲道:「楚州總兵鎮北王,為晉陞二品,勾結巫神教以及地宗道首,屠戮楚州城三十八萬條生命。

「臣,上書彈劾鎮北王,請陛下為無辜慘死的百姓做主,嚴懲鎮北王。」

說完,他從袖子里取出一份奏摺,雙手呈上。

「臣,上書彈劾鎮北王,請陛下為無辜慘死的百姓做主,嚴懲鎮北王。」

使團眾人跟著取出奏摺,雙手呈上。其中,許七安的摺子是劉御史代筆寫的。

雖然許七安一直不承認自己粗鄙,自信自己受過九年義務教育,學識淵博,但八股文這種東西,他只能拱拱手,表示無能為力。

主要是書法實在稀爛。

乍聞消息,元景帝臉上反而是沒有表情的,他愣愣的看著使團眾人,半晌,抬起手,微微顫抖的伸向奏摺。

許久後,元景帝看完奏摺,聲音嘶啞的問道:「鎮北王,如今何在?」

狗皇帝的演技,真的絕了,他和魏公可以同台飆戲,角逐一下影帝……許七安用吐槽的方式來嘲諷元景帝。

屠城的事,元景帝怎麼可能不知道,甚至,他就是幕後謀劃者之一。

他是故意這麼問的,他還以為鎮北王依舊在北境逍遙快活吧。

「陛下!」

身為主辦官的許七安出列,覺得這一刀應該由自己親手捅出去。

他感慨激昂道:「陛下放心,鎮北王不當人子,天人共伐,如今已經伏誅。使團把他的屍體運回了京城,而今就在宮外。

「如何處置此獠屍體,還請陛下定奪。」

轟隆隆!

耳邊彷彿炸起焦雷,元景帝的臉色陡然間煞白,褪去所有血色。

他怔怔看著許七安,眼球一點點浮現血絲,彷彿受了巨大打擊,這回聲音是真的嘶啞了:

「你,你,說什麼……你在說什麼啊?」

許七安大聲道:「陛下,鎮北王屍體就在宮外,五馬分屍,放心,死的很透。」

噔噔噔……元景帝額頭像是被木棍敲了一頓,一時站立不穩,踉蹌後退,眼見就要仰面栽倒。

「陛下!」

老太監凄厲尖叫,上前扶住了元景帝,挽留住皇帝最後的一絲尊嚴。

「滾開!」

元景帝沉沉低吼一聲,猛的推開老太監,踉蹌狂奔出御書房,他的背影倉惶無措,他的臉色蒼白如紙。

他,再也維持不住一國之君的威嚴和靜氣。

「快,快跟上,保護陛下,保護陛下……」

老太監的尖叫聲漸漸遠去。

許七安低著頭,嘴角勾起冰冷的笑意。

元景帝衝出御書房,毫無形象的狂奔,風撩起他的長須,吹紅他的眼睛,讓他看起來不像是皇帝,更像是逃難的可憐之人。

宮門漸漸在望,元景帝看見了隨使團出行的禁軍,看見禁軍扛著的棺材。這個時候,他反而停了下來。

老太監帶著宦官和侍衛們,終於追上元景帝,如釋重負。

他們也緩住腳步,默默站在元景帝身後,沒人敢出聲。

過了一會兒,元景帝重新抬腳,慢慢走向禁軍,走出宮門,走到棺材邊。

「放下來!」

老皇帝聲音嘶啞的說。

棺材輕輕放下。

元景帝寂然而立,看著棺材板發獃,許久後,他伸手按在棺蓋上,接觸到棺蓋的剎那,元景帝額頭青筋凸了凸。

因為棺蓋很輕,這是一口薄棺,象徵性的給鎮北王一點體面,畢竟是要送回京城的。

他的胞弟,只配躺在這樣的棺材裡?

棺蓋緩緩推開,看到內里景象的元景帝,忽然猛的急促起來。

鎮北王的屍體枯萎乾癟,宛如一具風化多年的乾屍,他的手腳頭顱,和軀幹是分開的。

嘩啦啦……在場的禁軍和羽林衛紛紛跪下,站著目睹皇帝的悲傷,是大不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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