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沃特爵士向各路人士徵求意見

1808年2月

坡夫人坐在窗邊,面色蒼白,鬱鬱不樂。她的話特別少,真說起什麼的時候,也是前言不搭後語,聽不出大概意思。丈夫和朋友關切地問她究竟出了什麼事。她說她恨透了舞會,再也不想跳舞了;音樂則是全天下最令人厭煩的東西——她奇怪自己從前怎麼就沒覺得。

坡夫人一反常態,突然變得沉默寡言,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緻,沃特爵士十分擔憂。這跟婚前折磨她、害她早夭的癥狀太相似了。原先她不就很蒼白嗎?目前她氣色又不好了。原先她不就渾身發冷嗎?如今這毛病又複發了。

坡夫人過去生病的時候,從未求醫問葯,對此,各路大夫都懷恨在心,認為這是對他們職業的侮辱。「哦,」只要一聽別人提起坡夫人,他們便感嘆,「令她復生的魔法自然十分高妙,可要是及時、合理地用藥,根本就用不著費那個事。」

拉塞爾斯先生認為一切都怨溫特唐夫人,這麼說不無道理。溫夫人討厭醫生,決不許他們近她女兒的身。沃特爵士可沒有這般偏見,於是立刻將貝利先生請到家中。

貝利先生是蘇格蘭人,多年來,他的醫術在倫敦堪稱首屈一指。他著作頗豐,書名令人肅然起敬;他還榮任御用特聘醫師。看貝利先生的相貌,就知道他是個明白人。他平時總拿一根金頂手杖,表明自己地位不凡。沃特爵士一傳喚,他立刻就到,急於證明醫藥的力量比魔法要高。檢查完畢,他出了屋。夫人非常健康,他說,連感冒的癥狀都不曾有。

沃特爵士又解釋了一遍,說他夫人幾天前還不是這個樣子。

貝利先生若有所思地望著沃特爵士,說自己也許了解癥結所在。沃特爵士和夫人結婚沒多久吧?請爵士多多包涵,醫生嘛,有時候不得不說些別人不敢說的話。沃特爵士還不習慣婚後生活。再過一段時間,爵士就會發現,夫妻倆吵嘴是常有的事。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再相親相愛,也免不了分歧。一旦有了分歧,其中一位佯裝身體不適,也是常有的事——裝病的還不一定就是太太。坡夫人是不是看中什麼東西了?若是小物件,像新衣服、新帽子之類的,既然她這麼喜歡,幹嗎不買給她?若要花大錢,比如買棟房子或是去趟蘇格蘭,那最好還是跟她談一談。貝利先生知道坡夫人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一陣沉默。沃特爵士的目光溜過長鼻子,盯住貝利先生。「我們沒吵架。」他終於吐了口。

啊,貝利先生換上和善的口氣,在沃特爵士眼裡,很可能一切太平。先生們通常是察覺不到徵兆的。貝利先生建議沃特爵士仔細想一想,可曾說過什麼話惹惱了夫人。貝利先生決不是怪罪他——結了婚的人,打算廝守一輩子,總得做些小小的犧牲。

「坡夫人可不像被慣壞了的孩子似的,她不是那種人!」

當然,當然,貝利先生說。可坡夫人年紀還輕,年輕人做傻事,總還是可以理解的。若是深諳世事,也算不得年輕人了。沃特爵士可別指望太多。貝利先生越說越起勁,手上不乏現成的例子——(歷史和文學作品中)這樣或那樣的人物,別看後來沉穩、聰慧,年輕時都干過傻事。然而,他一眼瞥見沃特爵士的臉色,決定還是不說為妙。

沃特爵士此時的心態和貝利先生差不多。他也有話要說,有些話真是不吐不快,然而他感覺自己底氣不足。一個大男人,活到四十二歲才頭一次結婚,他心裡清楚:談及如何管家,幾乎任何熟人都比自己更有發言權。於是沃特爵士只是沖貝利先生皺了皺眉,不再說什麼。一看錶快十一點鐘了,他吩咐人備下馬車,叫來秘書,動身前往柏林頓府——各部大臣約在那裡會面。

到了柏林頓府,他穿過築有石柱的庭院、包金的門廳,沿著宏偉的大理石樓梯拾級而上。樓梯上方的天花板繪有壁畫,數不清的各路神仙、美女英豪竟也擠下了,有的才從蔚藍的空中顯形,有的斜倚著羽絨般的白雲。沿路遇上府內整班僕人,撲了脂粉,制服筆挺,紛紛向他鞠躬。終於走到目的地,只見各部的大臣正在屋裡看文件、打嘴仗。

「您怎麼不去找諾瑞爾先生呢,沃特爵士?」坎寧先生一聽說事情經過,便發了問,「我真奇怪您怎麼還沒請他。我敢說,坡夫人不舒服,沒別的原因,肯定是當初讓她活過來的魔法出了點兒異常。諾瑞爾先生只消把咒語稍作調整,坡夫人就好了。」

「說得沒錯。」卡斯爾雷子爵贊同道,「在我看來,坡夫人的病,憑大夫是治不了的。沃特爵士,你我在人間走一遭,全憑上帝恩典。而夫人她靠的卻是諾先生的救濟。夫人的命自是與咱們不一般,當然這是從宗教信仰角度講的,不過我敢說,即便從醫學角度來看,也是這個道理。」

「內人一不舒服,」珀西瓦爾先生插話進來(他是一位個子矮小、態度嚴謹的律師,相貌平平,風度一般,卻手握財政大臣之大權),「我第一個便去問她的貼身女傭。畢竟,太太們的身體狀況,誰能比她們更清楚?坡夫人的身邊人怎麼說?」

沃特爵士搖搖頭:「潘比斯福和我沒有兩樣,也是費解。她也說坡夫人兩天前還好著呢,這會兒卻渾身發冷、面色蒼白,整個人無精打采、鬱鬱寡歡。從潘比斯福那裡,我就打聽到這麼多。當然,她還扯了一堆胡話,說我們房子鬧鬼。真不知這幫用人這一陣兒都出了什麼毛病。他們一個個都顛三倒四、神經兮兮的。有個夥計今天早上找我,說什麼夜裡在樓梯上遇見個人,穿件綠衣服,生著濃密的銀白頭髮。」

「什麼?是鬼嗎?魂靈現身了?」霍克斯伯里男爵問。

「是的,我想他就是這個意思。」

「這可不得了!那東西說話了嗎?」坎寧先生問。

「沒有。據我們傑弗里說,那人一臉鄙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就走開了。」

「噢,您這位用人是在做夢呢,沃特爵士。他肯定是在做夢。」珀西瓦爾先生說。

「要不就是喝多了。」坎寧先生猜測。

「是的,我也這麼以為。所以我自然要去問史蒂芬·布萊克。」沃特爵士說,「結果史蒂芬跟其他人一樣木。我簡直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麼,」坎寧先生說,「我猜,您現在也不能否認這裡面是有魔法在起作用了?解釋旁人蔘不透的東西,不正是諾瑞爾先生的本領嗎?快去請諾先生來吧,沃特爵士!」

這實在是個好辦法,沃特爵士奇怪自己之前怎麼就沒想到。他一向十分自信,這麼簡單的推理,自己不是想不出來。他發現,真正的原因在於自己對魔法沒什麼好感。他從來沒覺得這東西好過——最初以為它是騙人的,他不喜歡;如今看來是真實的,他還是不喜歡。可他沒法跟別的大臣解釋——之前明明是自己勸人家僱用魔法師的,兩百年來都不曾有過先例!

下午三點半鐘,他返回哈里大街的家中。此刻正值冬日裡最詭異的光景。在暮色的籠罩下,房屋、行人影影綽綽,彷彿一團團黑暗的虛無。頭頂上的天空依然是一片眩目的銀藍,盛滿清冷的光輝。冬日的斜陽為街道的盡頭抹上一縷顏色,像玫瑰,也像血跡——這般景緻,看來悅目,想來心寒。沃特爵士透過車窗向外凝視,慶幸自己一向不算想像力特別豐富的人。向魔法師徵求意見本來就令人不愉快,偏又趕上這般古怪的天光,只見倫敦的街道在暗影與血色中漸漸消失——換了誰都要心神不寧了。

到了哈里大街9號,傑弗里打開大門,沃特爵士飛快地上了樓。到了二樓,他經過威尼斯客廳,坡夫人上午是坐在這裡的。他這會兒彷彿有預感似的,往屋裡望了望。猛一看,不像有人在。爐里的火很小,為室內也營造出一派黃昏的景緻。燈和蠟燭都還沒點上。他再一看,發現了她。

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腰挺得筆直,背沖著他。她周身的一切——無論是椅子、坐姿,即連袍子和披肩上的褶皺——都跟上午他離開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一回書房,便坐下給諾瑞爾先生寫了一封急件。

諾瑞爾先生並不是隨叫隨到。等了一兩個鐘頭,他方才進門,臉上早安排好一副鎮定的神色,表情十分僵硬。沃特爵士在廳里迎接了他,向他敘述了事情經過。隨後,爵士請諾先生一同上樓,到威尼斯客廳去看看。

「哦,」諾先生趕緊說,「沃特爵士,有您剛才的話,我想咱們就沒必要再去打擾坡夫人了,因為,您看,她這情況,恐怕我也是無能為力。下此結論,我自是十分痛心,然而,敬愛的沃特爵士——您知道的,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向是會輔佐您的——我確信,無論是什麼害得坡夫人這般憂鬱,單靠魔法的力量是治不好的。」

沃特爵士嘆了口氣,手伸進頭髮里抓了抓,一臉的不高興:「貝利先生查不出什麼毛病,所以我想……」

「哦,我為何如此確信自己幫不上忙,這才是真正的原因!魔法和醫學並不像您想像中那般大相徑庭。二者的研究領域常有重合之處。針對某一種疾病,也許既有醫學的治療方法,也有魔法的解決方案。假如說坡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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