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格蘭魔法之友

1807年初春

如果您願意,請在腦中描繪這樣一幅圖景:一個人日復一日地坐在自己的藏書室里,不挪動地方。這個人身材矮小,毫無魅力。他的面前攤開著一本書。足夠的筆、削筆刀、墨水、紙張、筆記本,都擺在手邊上。房間里總是生著火——他可離不開火,一絲寒意都令他坐立難安。屋裡的陳設迎時改換,而屋裡的他卻一成不變。透過三扇大窗,能看到一派英格蘭鄉間風光:春令人平靜,夏令人愉悅,秋飄來傷感,冬送來陰霾——真是典型的英倫景緻!雖然景緻四時不同,卻激不起這位先生半點興趣——他的雙眼離不開書本!他當然也會像別人那樣鍛煉身體:在晴朗乾燥的日子裡,穿過花園,繞著小樹林子散散步;到了雨季,就在灌木叢附近走幾步。然而,他對於花園、樹木、灌木叢知之甚少。藏書室的桌子上總有本書等著他呢,即使散著步,他眼前仍是書上的行行字跡、論理推想,他老想著去翻開下一頁,手指頭直痒痒。他也和鄰居見見面,每個季度大約有個兩三次:這到底是在英格蘭,無論你人有多無趣多刻薄,你的鄰居們絕不會容你隱居遁世。他的鄰居們總是主動上門拜訪,邀請他吃頓便飯或是參加舞會,並把名片留給他的僕人。他們是一番好意,他們感覺一個人若是獨來獨往,有百害而無一利;他們也是滿心好奇,想看看這位先生自上一次露面之後可有改變。然而事實總令他們失望。即便見了面,這位先生同他們也無話可講。於是,大家一致認為,他是全約克郡最最乏味的人。

諾瑞爾先生人雖然乏味,心眼也小,志向卻不小,他一心要使魔法重返英格蘭。亨先生若是得知,也會贊其為鴻鵠。這鴻鵠之志已在心裡盤桓太久,為了使它成為現實,諾瑞爾先生如今決定南下倫敦。

齊爾德邁斯向他保證,此刻正是有利時機。齊爾德邁斯可是個萬事通,他連街頭巷尾孩子們玩的遊戲都一清二楚,即便那些遊戲早被其他成年人遺忘;他能把爐火邊老年人心裡琢磨的事都猜個透,即便多少年來別人都不曾過問;他了解那隆隆的戰鼓、嗡嗡的號角是如何把年輕人慫恿到了戰場上——他當然也能預感到,他們未來的光榮填不滿一酒盅,即將遭受的痛苦卻能塞滿一炮筒。路上走過一個打扮光鮮的律師,齊爾德邁斯瞄上一眼,便能猜出他的家底兒。被齊爾德邁斯摸透的事情,總令他微笑,有些事甚至把他惹得大笑出聲,然而,沒有一件事能喚起他半個鋼鏰兒重的憐憫。

於是,當齊爾德邁斯對主人說:「去倫敦吧,現在就動身。」諾瑞爾先生採納了他的建議。

「我唯一不太樂意的,」諾瑞爾先生說,「就是你讓斯剛德斯代表咱們給倫敦報社寫信。他動筆就得出錯——你想過沒有?我敢說他肯定會試著給我的法術做解說。這些三流學者從來憋不住,總想插幾句他們自己的看法。他肯定會對我在約克使用的魔法妄加猜測——錯誤的猜測。人們對於魔法的認識已經夠混亂了,用不著他們再添亂。咱們非得用斯剛德斯嗎?」

齊爾德邁斯冷冷地盯著他的主人,微笑則更令人生寒。他答說他認為確有必要。「主人,我想問問,」他說,「您最近可否聽說一個海軍方面的官員,名喚貝恩斯的?」

「我想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諾瑞爾先生答道。

「啊,」齊爾德邁斯說,「那您是如何知道他的呢?」

片刻的沉默。

「好吧,」諾瑞爾先生勉強答道,「我想我大概是在某家報紙上讀到過『貝恩斯艦長』這個名號。」

「海克托爾·貝恩斯上尉,在快艦『北方之王』號上服役。」齊爾德邁斯說,「二十一歲的時候,他在西印度群島的一次軍事行動中丟了一條腿和三根手指。在那次行動中,北方之王號的艦長和很多海員都喪生了。報紙上說,這位貝恩斯上尉一邊讓隨軍醫生給他鋸腿,一邊堅持指揮船員作戰。雖然我敢肯定,這報道有不少誇張的成分,但這上尉確實把一艘破損不堪的戰艦從西印度群島救了出來,痛擊一艘西班牙商船,戰利品頗豐。他自己大賺一筆,凱旋迴國,成了英雄。他拋棄了原先已和他訂婚的對象,娶了別家千金。主人,這些便是《早郵報》對該上尉事迹所做的報道。下面,我還要告訴您後來發生的事。貝恩斯和您一樣,都是北方人,出身平平,歷來缺少貴人相助。他結婚不久便攜妻前往倫敦,暫住在位於西柯爾街的朋友家。居留期間,上至高官,下至百姓,紛紛前來拜訪。子爵夫人邀他們共宴,議會成員為他們舉杯。無論是名是利,貝恩斯想要的,全都得到了。他的成功,主人,我想應當歸功於報紙的報道,是報紙為他贏得了公眾的認可和讚譽。不過,當然,也許您在倫敦還認識更有力的人士,用不著麻煩報社的編輯。」

「你明明知道我不認識!」諾瑞爾先生不耐煩地說。

與此同時,斯剛德斯先生為寫那封信,花了好大一番功夫。他很沮喪,因為他覺得自己若對諾瑞爾先生再多讚美一個字都很困難。斯先生認為,倫敦報紙的讀者們肯定希望讀到一些關於諾瑞爾先生個人品德方面的報道,而他們肯定會奇怪,筆者為什麼對此保持沉默。

不久,斯先生的信在《泰晤士報》上發表,題為「約克市奇蹟驚現:呼喚英格蘭魔法之友」。在描述了約克市出現的魔法之後,斯先生總結道,若為英格蘭魔法之友,必當讚美諾瑞爾先生秉承的低調作風——正是這種作風,促進了學術研究,催發了學術成就,約克大教堂的精彩一幕便是明證。但是,斯先生寫道,此文意在呼喚英格蘭魔法之友與他並肩,合力說服諾瑞爾先生不要就此隱退、閉門獨學,而應涉足更廣闊的天地,為國家大業效力,書寫英國魔法歷史之新篇。

「呼喚英格蘭魔法之友」一文引起了轟動,在倫敦風頭更勁。《泰晤士報》的讀者們為諾瑞爾先生的成就所震驚。幾乎人人都想見諾瑞爾先生一面;年輕的小姐太太們可憐那些受了驚嚇的約克學者,自己也很想被嚇那麼一回。很顯然,這種機會難來二次。諾瑞爾先生已下決心,盡其所能,以最快速度在倫敦樹立威望。「你得給我找套房子,齊爾德邁斯。」他說,「讓人一看咱們的房子,就知道魔法是一項崇高的事業,不比法律差,比醫藥要高得多。」

齊爾德邁斯淡淡地問諾瑞爾先生,將來建築樣式是不是必得說明魔法地位和教廷一般崇高才可以。

諾瑞爾先生(他在書上讀到過玩笑為何物,當然知道世界上有開玩笑這回事,可是從來沒有人介紹他跟玩笑認識一下或者握個手什麼的)思考了一會兒,最後說了不。他認為不該將兩者相提並論。

於是齊爾德邁斯(心想這世上沒什麼比錢更崇高)向他的主人推薦了一所位於漢諾威廣場的宅子,四周富戶林立。不知道讀者您怎麼想,反正我不怎麼喜歡漢諾威廣場南面的房子——那些房子都太高太單薄,最矮的也有四層,上面安著喪氣的大長窗戶,千篇一律。每一棟房子都和它的鄰居一模一樣,整體看上去,就像一排專擋光線的高牆。然而,諾瑞爾先生(他不像我似的有那麼多五顏六色的想法)對新居十分滿意。他的感受,是任何一個在鄉間大宅住了三十多年的人都會有的:過去與一大片林場作伴,再遠便是廣闊的農田和樹林,無論什麼時候開窗眺望,絕對沒有別人的房產礙眼。

「這一定算是小戶型,齊爾德邁斯。」他說,「不過我無所謂。你也知道,我不圖安逸。」

齊爾德邁斯答說這房子在當地已經算是最大的了。

「真的嗎?」諾瑞爾先生吃了一驚。他尤其沒想到書房竟然那麼小,他挑出來那些不可不帶的書,三分之一都裝不下。他問齊爾德邁斯,倫敦的居民把書往哪裡擺放,還是他們根本就不讀書。

諾瑞爾先生在倫敦還沒住滿三個禮拜,便收到一位自稱姓高德斯丹的夫人的來信。這位夫人他從未聽說過。

「我知道,還不認識您就給您寫信,實在很冒味。不用問,您肯定會想,是誰這麼不董事?認識的朋友里哪兒有這種人!您還會閑我膽大包天,等等等等。但是,德羅萊特是我一個特好的朋友,他向我保正說您是天底下最最好皮氣的人,您肯定不會怪我。我等不急想快點兒認識您。禮拜四晚上的晚會如果您肯嘗臉參加,我就太榮興了。您可別以為晚會就義味著人多,然後就不來了——我也最討厭人多,所以我只請了幾個我最親密的朋友來見見您。」

這種信是無法給諾瑞爾先生留下任何好印象的。他飛速把信讀完,便扔到一邊,嗤之以鼻,隨後又抱起書本。不一會兒,齊爾德邁斯前來報到,處理晨間事務。他讀了高德斯丹夫人的來信,問諾瑞爾先生準備怎樣答覆。

「拒絕。」諾瑞爾先生說。

「真要拒絕?我敢說您是有約在先了吧?」齊爾德邁斯問。

「當然,隨便你怎麼說。」諾瑞爾先生說。

「您到底是不是有約在先?」齊爾德邁斯問。

「不是。」諾瑞爾先生說。

「啊!」齊爾德邁斯說,「那麼也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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