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星酒棧

1807年1—2月

四輪馬車一駛出諾宅大門,亨先生便讚歎道:「一位實踐派魔法師!英格蘭人!約克人!咱們真是好運氣!唉,斯先生,多虧了您——眾人皆醉您獨醒!要不是您一再催促,誰也發現不了諾先生,我敢說他也不可能上趕著來找咱們,他是有些保守的。他沒告訴咱們他在實踐方面的具體成就,咱們除了知道他確有成就之外,一無所獲。我想,也許是這位先生太過謙虛的緣故。斯先生,您也看見了,咱們眼下的任務很明確,咱們要勸諾瑞爾先生放下羞澀、直面讚美,咱們要勸他『出山』!」

「也許吧。」斯先生的語氣不無顧慮。

「我當然不是說這很容易。」亨先生說,「諾先生這個人不言不語的,似乎獨來獨往慣了。可他應當知道,他有這樣的學問,就該拿出來傳授於人,才能為國爭光。他是個紳士,我敢肯定,他知道他有義務這樣做!唉,斯先生,英格蘭每一位魔法師都應該好好感謝您才是。」

應該歸應該,可不巧英格蘭魔法師都是些沒什麼良心的人。斯、亨二位先生的發現很可能是三百年來英格蘭魔法學術界最重大的突破——這又有什麼呢?當約克的學者們聽聞二人的消息,幾乎都這樣想:要是我去,准比他們問得明白多了!接下來的周二,約克魔法師學術協會召開重要會議,大家都準備在會上將此想法一吐為快。

周二晚間七時,石門街古星酒棧樓上的房間里人滿為患,約克市裡面只要對魔法略知一二的先生全被斯、亨二位的消息吸引來了。約克誠然是英格蘭魔法師雲集的城市,也只有王城紐卡斯爾的法師陣容才能與之抗衡。

房間里一時間擠進了太多的人,店伙不斷往裡添凳子,還是有很多人沒有地方坐。福克斯卡斯爾博士占著一把好椅子,它高大烏黑,雕飾不凡——這把椅子(更像是王座)背後恰是紅天鵝絨的窗帘,福博士往裡一坐,雙手扣著將軍肚,領導派頭十足。

古星酒棧的夥計們早生好一爐旺火,抵擋1月里傍晚的寒氣。圍坐在爐火近旁的魔法師都是上了歲數的,大約都是喬治二世年間生人。他們都緊裹著花格呢大圍巾,一張張黃臉上密布著彷彿蛛網的皺紋,身邊候著的貼身僕人也不比他們年輕多少,兜里都揣著應急藥瓶。亨先生向這些老先生們致意:「阿普特里先生,您好啊!您近來還好嗎,格雷希普先生?您身子骨還硬朗啊,騰斯塔爾先生?先生們,在這裡見到諸位我真是萬分榮幸,我希望你們能與我們同樂——混沌蒙昧的年月終於到了盡頭!阿普特里先生,還有您,格雷希普先生,你們見多識廣,再清楚不過了,那都是些什麼樣的歲月啊。現在,魔法回來了!魔法又能為不列顛撐起保護傘了!那些法國佬,騰斯塔爾先生,您說要是他們聽到這個消息,得嚇成什麼樣!哈!他們要不馬上投降才怪呢!」

亨先生還有一肚子這樣的話,他準備好長篇講演,想要把斯先生和他的發現為國家帶來的益處一樣樣擺在大家面前。然而還沒講上幾句,便無法繼續。因為此刻房裡每一位先生都急於抒發己見,都希望在座來賓聽清自己的想法。第一個打斷亨先生的是福克斯卡斯爾博士。他坐在那高大烏黑的王座上,對亨先生說道:「我知道您對魔法充滿敬意,然而您那些天方夜譚實在是在給魔法抹黑。我聽了感到失望。還有您,斯先生,」他轉向被他視作禍首的那位先生,「為樹立自己的威望而干擾他人——我不知道您過去的行規,在約克郡,我們可是不大欣賞這樣的做法。」

福博士話音剛落,斯、亨二位的支持者的厲聲抗議便洶湧而來。一位先生的聲音再次壓倒眾人,他表示斯、亨二位很可能是過於輕信。很明顯,那個諾瑞爾瘋了,跟光天化日之下站在街上大喊自己就是烏衣王的那些雙目無神的瘋子沒什麼不同。一位生著土黃色頭髮的先生情緒激動。他認為斯、亨二位應當說服諾瑞爾先生馬上離家,坐上敞篷馬車(雖然時值嚴冬)親赴約克。這樣一來,他便可以在所經之路鋪撒常春藤的枝葉。 坐在火爐邊的一位「元老」辯論熱情高漲,然而歲數大了嗓音微弱,沒人有閑心去琢磨他到底在叨咕些什麼。

在座有位身材高挑,頗有幾分理智的先生,名喚索普。他對魔法涉獵不廣,卻擁有魔法師中不可多得的判斷力。和旁人一樣,索普先生最初並不指望英格蘭魔法去向何方的答案立刻顯現,但他認為斯先生勇於探尋,所做的嘗試是值得鼓勵的。如今這事有了結果,索普先生認為決不能輕易否決。「先生們,諾瑞爾先生聲稱他有能力施法,這很好,而且我們都聽說過他收藏的那些罕見的古書,單憑這一點我們就不能不把他當回事。更加強有力的證據是:我們有兩位同志,都是明白人,他們親自拜訪了這位諾先生,回來之後都是一派心悅誠服的模樣。」他轉向亨先生,「您相信這位諾先生——我們都看得出來。您一定有您相信他的理由。何不把您的所見所聞說來聽聽呢?」

亨先生對這個請求的反應似乎有些古怪。一開始他微笑了,充滿感激,因為索普先生的提議正中下懷:終於有機會擺出證據證明諾瑞爾先生的實力了!可話到嘴邊,他卻停住了。他環視四周,心中的鑿鑿鐵證一到嘴邊便灰飛煙滅,無影無蹤。口齒無恙,卻說不出一句順溜話。他只是囁嚅著,誇了幾句諾先生面相誠懇。

約協的人都覺得亨先生的回答有欠妥當(若是親眼看見諾瑞爾先生的面相,他們肯定更覺得此話不妥)。於是索普先生轉向斯先生:「斯先生,當時您也在場,您覺得呢?」

大家突然發現斯剛德斯先生面色煞白。有些人想起來進場的時候他們向斯先生打招呼,斯先生都沒有理睬,彷彿心不在焉。「先生是不是不舒服?」索普先生很和氣地問。「不不不,」斯先生低聲道,「我沒事,謝謝您。」然而他看上去簡直好像丟了魂一般,有人忙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他,還有人跑去給他拿了杯加那利葡萄酒。那位生著土黃頭髮、情緒高昂得想往諾瑞爾先生腳下撒常春藤的先生暗暗猜測,斯先生一定是被誰念了咒,這回大家有得瞧了。

斯先生嘆了口氣,說道:「謝謝大家,我沒事。只是這近一個禮拜,我的心情沉重,腦子也不好使。我的房東普萊森斯太太給我些竹芋,配了甘草根煎成湯藥,喝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不管用,因為病根兒是在我腦子裡呢,我的身子骨倒比以前強。先生們,你們要是問我,為什麼我堅信魔法重返家園了,我應當回答說這是我親眼所見。若法術在眼前起效,在這兒留下的印象是鮮明而永不磨滅的……」斯先生碰碰眉頭,摸摸胸口,「可是,我得承認,我確實什麼都沒有看見。我們拜訪諾瑞爾先生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做。如此說來,我說的大概都是些夢話吧。」

屋裡又炸開了鍋,那位神色淡然的先生淡淡一笑,問大家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索普先生大叫:「老天,這真荒唐!我們一堆人坐在這裡爭辯諾瑞爾能幹這個不能幹那個,我們又不傻,我們直接讓這位諾先生露一手,證明一下實力不就行了,這還不簡單?」

這實在是高見,一時間屋子裡安靜了許多。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意這個想法。一些魔法師(福博士就在其中)表示反對:假如讓諾瑞爾施法,必然會有潛在的危險。他們不想在街上看施法,他們只想在書上讀它。其他一些人認為,此事雖小,但約協要是真這麼干,准鬧笑話。不過最終,大多數人還是站在了索普先生一邊:「作為學者,我們至少要給諾瑞爾先生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於是,大家決定派人再給諾瑞爾先生去一封信。

斯、亨二位的「不會辦事兒」已是眾所周知了。僅僅參觀藏書室這一點,他們就不夠機靈——參觀了半天,回來一句整話都說不出。看見什麼了?——「噢,書,很多書。」數量很大?——「是的,看上去量確實不小。」都是些很罕見的書嗎?——「啊,多半如此。」讓你們翻開看了嗎?——「哦,不可能,諾瑞爾先生可沒好心到這個程度。」那麼,至少看見書名了吧?——他們答不上來,他們說他們想不起來了。斯先生說有一本書的書名第一個字母是「B」,剩下就不知道了。這些聽上去是不是很荒唐?

索普先生一直想親筆給諾瑞爾先生去信,然而此時屋裡大多數魔法師一心想讓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諾瑞爾先生受點教訓,他們認為,能令此人蒙羞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請福博士執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不出所料,他們很快便收到一封怒氣沖沖的回信:

敬啟者:

近年間,約克魔法師協會一再來信,誠懇至此,吾不勝榮幸。今,信又至,字裡行間,意甚不滿。約協好意,來之突兀,去之匆匆,實令人不知所措。信中責怪鄙人誇大己力,造謠生事。萬般無奈,現回覆如是:有才疏學淺者,一事無成,偏怨生不逢時。然法術並非擇時而生。近廿年,鄙人屢試不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然不才積年孜孜不倦,卻落此「欺詐」罵名。學力遭輕薄,言辭引疑惑。蒙此不公,約協諸位若有相求,本人實難從命,當眾施法一事,尤不可行。諸位隔周再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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