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海德先生的奇遇

1815年12月

12月頭一個禮拜的一天早上,傑里米敲響了艾許費爾宅內斯特蘭奇書房的門,說海德先生請求斯特蘭奇先生勻出幾分鐘與他一談。

斯特蘭奇不太樂意被打擾。自打回到鄉下,他已經快跟諾瑞爾一樣喜歡安靜和獨處了。「哦,行吧!」他低聲恨恨道。

他只稍微耽誤了一會兒——又寫了一個小節,在瓦倫丁·格雷特雷克斯的一本傳記里查了三四個典故,給紙面吸幹了墨,改了幾處拼寫錯誤後又吸了一遍——就立即奔客廳去了。

一位先生正在爐火邊獨坐,若有所思地盯著火苗。這位先生五十上下,看上去精力充沛、生性活躍。他的衣服和靴子質地粗實,典型的鄉紳裝扮。他身旁的桌子上擺著一小杯葡萄酒和一小碟餅乾。明顯是傑里米覺得人家獨坐了這麼久,怎麼也得吃點兒喝點兒了。

海德先生和喬納森·斯特蘭奇做了一輩子鄰居,可由於身家、格調上的顯著差別,他二人的關係一直停留在泛泛之交的級別。自打斯特蘭奇當上魔法師,他們這才是頭一次碰面。

兩人握了握手。

「我猜,先生,」海德先生先發了話,「您會奇怪我能為了什麼事在這種天氣還跑到您這裡來。」

「天氣?」

「是啊,先生。糟透了。」

斯特蘭奇往窗外看去。艾許費爾周邊的高山已被雪捂了個嚴實。樹枝、樹杈全都扛上了積雪,連空氣似乎都因霜和霧變白了。

「是啊。我沒發現。我自打上禮拜天就再沒出過門。」

「您家僕人告訴我說您研究工作特別忙。請您原諒我上門打擾,可現在有件事耽誤不得,必須馬上告訴您。」

「哦,您來就來,沒必要解釋。您的……」斯特蘭奇停下來,努力回憶海德先生有沒有妻子兒女、兄弟姐妹或是什麼朋友,才發現自己在這方面一無所知,「……農莊怎麼樣,」他把話說全了,「我記得是在阿斯頓。」

「我那兒還是離克蘭伯里更近一些。」

「克蘭伯里。是的。」

「我那邊一切都好,斯先生,只是三天前遇上個事特別……令我不安。這幾天我心裡一直在盤算著要不要跑來告訴您。我問了朋友、問了我家那口子,他們都說我應當告訴您我看見了什麼。三天前,我過到威爾士那邊的邊境上,同大衛·伊萬思談點事情——我猜您知道這個人吧,先生?」

「只是見過,從來沒說過話。我想福特可能認識他。」(福特是負責處理斯特蘭奇地產方面一切事宜的代理人。)

「是這樣,先生,我跟大衛·伊萬思談完事情大約兩點鐘,我就想趕緊回家了。當時各處積雪都特別厚,從這裡到水畔聖母村的路況很差。我猜您是不知道,先生,大衛·伊萬思的家住在山坡高處,往西能看好遠。我們倆一出大門就看見大片蓄了雪的烏雲往這邊迎過來了。大衛的母親伊萬思太太強我留下,要我第二天再走。可我跟伊萬思商量了一下,都覺得只要我立刻動身,儘可能挑直達的路走就不會有事——也就是說,我要先騎到奧法堤 ,趁暴風雪追上我之前回到英格蘭境內。」

「奧法堤?」斯特蘭奇皺起眉頭,「騎上去可夠陡的——在夏天都夠嗆——何況萬一出點兒什麼事,那邊也太荒涼。要是我的話可不冒這個險。不過我敢說您對這裡山地的路數摸得比我清楚。」

「也許您更明智,先生。我往堤上騎的時候起了大風,颳得極猛,把積雪全都吹到空中。雪結在馬的皮毛上,抓在我的大衣上;我低頭一看,我連人帶馬已經跟山坡、天空白成一籠統——跟全天下白成一籠統。雪在風裡飛得奇形怪狀,於是我感覺自己被打著旋兒的鬼魂還有那阿拉伯王后故事裡的惡靈和邪天使包圍了。我那匹可憐的馬——平時膽子也不小——彷彿看見了各種讓它害怕的東西。您一定也覺出來了,我當時打心眼兒里後悔自己沒接受伊萬思太太的好意。正悔著,我聽見鐘聲響起。」

「鍾?」斯特蘭奇道。

「是的,先生。」

「那地方能有什麼鍾?」

「是啊,根本沒有,先生,在那麼個荒涼所在。說實話,當時風在吼、馬在叫,居然還能聽見別的聲音,我已經覺得很神奇了。」

斯特蘭奇以為海德先生是專程來聽他分析那奇怪的鐘聲的,於是講起了鍾在魔法上的作用:它曾怎樣一度被用來防止仙靈或其他一些惡靈近身的,邪惡的仙靈又如何有可能被教堂的鐘聲嚇跑的。然而與此同時,很多人都知道仙子們是喜歡鐘的,仙靈法術往往有鐘聲相伴;仙子們現身時,也常有鐘聲響起。「這奇異的矛盾,我不知當作何解釋。」他說,「理論派魔法師為此已經困惑了好幾百年了。」

海德先生一臉畢恭畢敬,全神貫注地聽他講話。斯特蘭奇一講完,他便說:「可鐘聲只是開端,先生。」

「哦,」斯特蘭奇聽了有些不悅,「那好吧,您往下講。」

「我騎到山坡高處,已經能看見依山頭延伸開去的奧法堤了。堤上有幾棵歪脖樹、幾堵坍塌的碎石牆。我向南看去,發現有位女士正沿堤朝這邊飛速走來……」

「有位女士!」

「我看得一清二楚。她頭髮散著,被風揚起來,纏著腦袋亂飛。」海德先生舉起雙手表演這位女士的頭髮怎樣在漫天大雪中飛舞,「我記得我叫她來著,我也見她回頭往我這邊看,可她並沒站住,步子一點兒也沒放慢。隨後她又別過頭去,繼續在雪魂靈的陪伴下沿堤前行。她身上只穿了件黑裙衣,沒有披肩或者罩衣。我一看,心裡直替她害怕。我覺得她之前一定是遇上了什麼可怕的意外,於是我催我那可憐的畜生能跑多快跑多快,拚命往山上趕。路上我始終沒讓那女士離開我的視線,可風總是把雪吹進眼裡,等我上了堤,她已經無影無蹤了。於是我沿堤來回尋找,嗓子都喊啞了——我當時以為她一定是摔到石頭堆或是雪堆後面,要不就是被兔子洞給絆倒了,再不然就是被最初把她害成這樣的人給擄走了。」

「害她?」

「是啊,先生,我猜準是有誰想害她才把她扔在奧法堤上的。這種可怕的事情近些年能聽到的。」

「您認得這位女士?」

「是的,先生。」

「她是誰?」

「斯特蘭奇太太。」

片刻的沉默。

「這不可能呀,」斯特蘭奇一頭霧水,「海德先生,若斯太太有任何意外發生,我想肯定會有人通知我的。我也不是除了看書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很抱歉,海德先生,您肯定是看錯了。那可憐女人是誰也不可能是斯太太。」

海德先生搖了搖頭:「先生,假如我在什魯斯伯里或者拉德洛碰見了您,我不一定能馬上認出您來。可斯太太的父親在我那片教區當了四十七年的助理牧師,斯太太小時候——當年還是伍德霍普小姐——在克蘭伯里教堂院子里學走路的時候我就認識她。就算她不回頭看我,我也能認出她來。光看她個頭身材、走路姿勢——只要是她,我就能認出來。」

「這女人消失了以後您又怎麼辦的?」

「我直接騎來了您這裡——可您家僕人不讓我進。」

「傑里米?就是您剛才碰見那個?」

「是的。他告訴我說斯太太在家安然無恙。說實話我當時根本不信,於是我就繞著您家房子把所有窗戶挨個兒查了一遍,發現她就在咱們這間屋裡的沙發上坐著。」海德先生指指那張沙發,「她當時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裙衣——根本不是黑的。」

「這沒什麼奇怪的。斯太太從來不穿黑。我不喜歡年紀輕輕的婦人穿這個顏色。」

海德先生搖頭、皺眉:「我真希望您能相信我看到的一切,先生,可看來我是說服不了您了。」

「我也希望能把這事給您解釋清楚,可我解釋不了。」

他二人握手告別。海德先生一臉嚴肅地對斯特蘭奇道:「我從未對她有過惡意,斯先生。假如她一切平安,我比誰都欣慰。」

斯特蘭奇微微一鞠躬:「我們是打算讓她平安下去的。」

海德先生出去後,門就關上了。

斯特蘭奇等了一等,便去找傑里米:「你怎麼沒告訴我人家之前來過?」

傑里米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他那一通胡言亂語,先生,我覺得沒必要再去打擾您了。說什麼穿著黑裙子的女士走在暴風雪裡!」

「我希望你沒沖人家太厲害。」

「我,先生?沒有,絕對沒有。」

「他可能是喝多了。是的,我猜就是這樣。我估計他跟大衛·伊萬思談妥了事情,於是慶賀了一番。」

傑里米皺起眉頭:「我覺得不會,先生。大衛·伊萬思是循道宗的傳教士。」

「哦,好吧,也是。我猜你是對的。他說的那些確實也不太像酒後的幻覺,倒更像讀完一本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小說再吸幾口鴉片之後琢磨出來的東西。」

斯特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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