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斯特蘭奇打算寫本書

1815年6—12月

聽說斯特蘭奇一回國就直奔什羅普郡,諾瑞爾先生得有多高興,我們很容易想見。

「最棒的是,」諾先生對拉塞爾斯說,「在鄉下他就不太可能再發表關於烏衣王魔法的文章毒害人了。」

「確實不大可能,先生,」拉塞爾斯道,「我深深懷疑他哪兒還有時間寫文章。」

諾先生一時沒明白他這話什麼意思。

「哦,您是還沒聽說嗎,先生?」拉塞爾斯繼續道,「斯特蘭奇正寫書呢。他給朋友寫的信里簡直不談別的。他是兩個禮拜前突然動筆的,現在,據他自己說,進度相當快。不過咱也知道斯特蘭奇下筆一向輕率。他決心把關於英格蘭魔法的一切都寫進這本書里。他對沃特爵士說,他覺得要是兩卷本能塞下才怪了,怎麼也得三卷才夠。書名就叫作《英格蘭魔法的歷史與實踐》,莫雷那邊已經答應他一完稿就出版。」

再沒有比這更壞的消息了。諾先生自己一直都想寫本書,題目打算叫《魔法師教育規諫》。自打收斯特蘭奇為徒,他就開始準備了。三樓那放滿了書的小屋裡,他做的筆記已經填滿了兩書架。可這部作品被他一形容,就好像還是未來遙遠的目標。他對下筆作論恐懼得沒道理,來倫敦被人追著誇了八年,這毛病還沒痊癒。他大宗的私人筆記、回憶錄和日記(除了有幾次被斯特蘭奇和齊爾德邁斯瞧見)別人一頁都沒瞻仰過。諾先生無法相信自己已經做好發表的準備:他不確定自己的見解就是真相;他不確定自己思考的時間足夠長;他不確定題材就一定適合大眾欣賞。

拉塞爾斯先生一走,諾先生就喊人拿銀盤盛了清水端到他三樓的小房間里。

在什羅普郡,斯特蘭奇正忙著寫書。他並沒抬頭,臉上卻突然綻出一絲苦笑,伸出根手指對著空氣搖了搖,就好像在沖一個誰都看不見的人說:不行。屋裡所有的鏡子都背過臉沖牆。諾先生趴在銀盤上看了好幾個鐘頭,臨睡前還是一無所獲。

12月初的一個晚上,史蒂芬·布萊克在廚房走廊盡頭自己的小屋裡擦銀器。他一低頭,發現圍裙帶子自己解開了——並不是打的結鬆了(史蒂芬一輩子都沒打過馬虎結),而是圍裙帶子在像蛇一樣四處遊動,膽大、決絕,就彷彿自己很有準兒似的。接著,他的套袖和手套分別從他的胳膊和手上滑落,自己把自己整整齊齊疊好放上了桌。他之前掛在椅背上的外套也自己飛起來,將他緊緊裹住,幫他穿上身。最後,他所在的這間管家小屋也整個兒消失不見了。

眨眼工夫,他已經站在一間安著深色木牆圍的小屋裡了。屋裡大部分空間都被一張桌子佔去。桌上鋪著鮮紅的亞麻桌布,滾了又寬又華麗的金銀邊兒。金碟銀盤擺了滿滿一桌,裡面的食物堆成小山。寶石鑲嵌的酒壺盛滿了葡萄酒。金燭台上的蠟燭光輝耀眼,兩隻金香爐上則焚著香枝。桌邊唯一的傢具是兩把披了金色蓋布的刻花木椅,再配上繡花靠墊,看上去華貴非凡。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滿頭白毛的先生。

「晚上好,史蒂芬!」

「晚上好,先生。」

「你今晚看上去臉色不好啊,史蒂芬。我希望你別是病了吧。」

「我只是有些喘不過氣兒來,先生。我覺得這樣瞬間跨國越洋實在讓人暈頭轉向。」

「哦,可咱們還在倫敦呢,史蒂芬。這兒是庫珀巷的耶路撒冷咖啡館。你難道不認識?」

「哦,我還真認識,先生。沃特爵士沒結婚的時候常和他那些有錢的朋友們來這兒吃晚飯。只是過去哪有現在這麼富麗堂皇。看這一桌席,我簡直一道菜都認不出。」

「哦,這是因為菜都是照我四五百年前在這地方吃的那頓飯點的,和當時一模一樣!這是燒烤飛龍腿、蜜漬蜂鳥派、烤火蜥蜴澆石榴醬。這是清燉雞蛇冠,以藏紅花、彩虹面調味,最後點上金星裝盤!快坐下吃吧!你頭暈的話,吃東西療效最佳。你想吃點兒什麼?」

「菜都太好了,先生,我倒是覺得那幾塊家常豬排看著就很不錯。」

「啊,史蒂芬,你那高貴的直覺又一次幫你選中了精品!這幾塊豬排模樣確實家常,可煎它們用的大油是從威爾士黑豬身上驅走的邪靈榨出來的。那些中了邪的黑豬每天夜裡在威爾士的山坡上溜達,把那個倒霉國家裡的居民嚇得夠嗆!豬的陰氣與兇殘帶給肉排一種絕妙的滋味,嘗起來自是與眾不同!配豬排吃的果醬還是拿生長在人馬果園裡的櫻桃做成的!」

白毛先生端起鑲了寶石的鍍金酒壺,為史蒂芬斟了一杯寶石紅的葡萄酒:「這酒是來自地獄的陳釀——別一聽這個就不想喝了!我猜你聽說過坦塔羅斯吧,那個把自己年幼的兒子做成餡餅烤著吃了的壞國王?他後來被打入水牢,站在齊下巴深的水裡,卻一口都不能喝;腦袋頂上是結滿葡萄的藤蔓,卻一口不能吃。這酒就是那些葡萄釀的。既然種葡萄的目的只是為了折磨坦塔羅斯,你就知道這葡萄滋味一定美妙,香氣一定濃郁——釀出來的酒也是如此。菜里的石榴也是珀耳塞福涅自家果園裡種的。」

史蒂芬嘗了口酒,吃了塊肉排:「都太好吃了,先生。您之前舉行那場宴席是為了什麼呢?」

「哦,當時是我和朋友們一起為十字軍東征餞行。蘭切斯特的威廉 來了,湯姆·鄧代爾 也來了,許多貴族、騎士紛紛到場,有基督徒也有仙族。過去這兒可不是什麼咖啡館,而是一家酒棧。我們坐在屋裡,能看到窗外是一片寬闊的院場,雕花鎦金柱圍了一圈。僕人、侍童和護衛忙前忙後,打點好一切,我們好對邪惡的敵人實施瘋狂的報復!院場另一端是我們的馬廄,裡面除了英格蘭最俊美的良駒,還養著三匹獨角獸,將來會由一位仙子——我的表親——帶到聖地,把我們的敵人刺穿捅透。席上還有幾位才華橫溢的魔法師與我們同坐。他們跟如今自封魔法師的那些嚇人的傢伙可是大不一樣。這幾位人長得漂亮,才藝也漂亮!天上鳥兒俯首聆聽他們的指揮;雨水、河流皆是他們的隨從;風從四方來,只為聽他們的命令。他們伸手便可傾城,再揮手,城市復興!他們跟那可怕的老頭子太不一樣了——那老頭子就知道坐在灰塵遍地的屋子裡翻故紙堆、自言自語!」白毛先生嚼了塊燉雞蛇冠,若有所思道,「而另一個正在寫書。」

「我也聽說了,先生。您最近去看過他嗎?」

白毛先生皺了皺眉:「我去看他?你剛才沒聽我說嗎?這倆魔法師在我眼中,是全英格蘭最蠢、最可惡的人。沒有,他離開倫敦後,我總共看了他不超過兩三回。他寫字的時候,用舊刻刀把筆尖削得特別方。刀那麼丑、那麼舊,換了我肯定不好意思用;咱們看一眼就渾身發抖的腌臢齷齪,這些魔法師竟然安之若素!他有時候寫得忘乎所以,顧不上磨筆尖,墨水濺了一紙,濺得咖啡里都是,他也毫不在意!」

史蒂芬覺得奇怪——這位先生自己住的房子一半都是廢墟,四周凈是古時打仗留下的森森白骨——別人家裡亂一點,他怎就這麼敏感。「那他這本書是寫什麼的,先生?」他問,「您覺得題材怎麼樣?」

「奇怪得很!他在書里把我這一族出現在這個國家的幾次重大事件寫了個遍。他講到我們是怎樣為不列顛的利益及其人民更高的榮譽而介入國事的。他反覆申明自己的看法,即當代魔法師必須立即召喚我們、請求我們協助,說沒什麼比這更有用了。你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嗎,史蒂芬?我不明白。我那會兒想把英格蘭國王帶到我府上好生相待,就是他破壞了我的計畫。他當時的舉動就好像專為讓我難堪!」

「可是我想,先生,」史蒂芬柔聲道,「那也許是因為他不太清楚您是誰或是幹什麼的。」

「呵,誰知道這些英格蘭人清楚什麼?他們腦子都太怪了!他們在想什麼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等你當上他們的國王,史蒂芬,我恐怕你也有這樣的體會!」

「我真是哪兒的國王都不想當,先生。」

「等你當上國王以後就不這麼想了。你是因為一想到要離開喪冀、離開你的朋友就覺得沮喪。這方面你放寬心!若我也把你的高升看成是將你我隔絕,我也會受不了的。我看你沒必要因為當了國王就永遠住在英格蘭。有品味的人,你最多指望他在那麼無聊的地方耗一個禮拜。一個禮拜足夠足夠了!」

「那我的工作怎麼辦,先生?我以為一國之君當日理萬機,別說我本來就不願當國王,真當了的話,我也不想……」

「我親愛的史蒂芬,」白毛先生叫道,喜悅裡帶著溫情,卻又有些笑他的意味,「你的大總管都是幹什麼的!治理國家那些枯燥的工作都交給他們去辦,你就跟我待在喪冀享受咱們日常的娛樂,只需偶爾回這裡收收稅、收收戰敗國的貢饗,把錢往錢莊里一放。哦,我覺得有時候還是慎重些,待久一點,等他們把你的肖像畫好,這樣老百姓會更崇拜你。你可以偶爾開恩,准許一國佳麗排隊等候吻你的手並愛上你。所有這些工作圓滿完成了,你就可以回到坡夫人和我身邊,毫無心理負擔!」白毛先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