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望穿堂

1815年9月底至12月

好運氣無論如何也不肯眷顧斯剛德斯先生。他當初搬到約克,就是為了融入當地魔法師的圈子,與眾多魔法師好好交流。可他剛到沒多久,諾先生就逼得那裡的魔法師們丟了資格,獨剩他一個。他手頭一點積蓄花得飛快,到了1815年秋天,他只好出門找事做。

「千萬別以為,」他嘆了口氣,對亨尼福特先生道,「別以為我能掙多少。有什麼事我夠資格呢?」

亨先生聽不得這話。「給斯特蘭奇先生寫封信!」他建議,「人家可能正缺個秘書。」

對斯剛德斯先生來說,為喬納森·斯特蘭奇工作比什麼都強。可由於天生謙卑,他開不了這個口。毛遂自薦到這個地步,會招人家討厭。斯特蘭奇先生也許會因為不知如何答覆而覺得難堪。這麼干甚至如同在說,他約翰·斯剛德斯已經和斯特蘭奇先生平起平坐了!

亨先生和亨太太向他保證,斯特蘭奇先生要是不同意,馬上就會直說的——所以問一問又有何妨呢。可話說到這地步,他們再怎麼勸,斯剛德斯也不肯聽了。

他們之後的建議倒是讓他高興了些。「怎麼不找找城裡可有想學魔法的小小子呢?」亨太太問道。她的外孫子——兩個胖小子,一個五歲一個七歲——正好在入學年齡,所以她一直在琢磨這方面的事情。

就這樣,斯剛德斯先生當上了教魔法的先生。他不光教小小子,也教年輕小姐。小姐太太們受的教育一般只限於法語、德語、音樂這幾門,而他發現如今真有女孩子盼著學魔法理論。很快,這些女孩子的哥哥們也要求聽課,其中不少已然把自己想像成魔法師了。對於那些愛看書、好鑽研,卻又不想進教會或去讀法律的小夥子來說,魔法這個學科是很有吸引力的,尤其是斯特蘭奇在歐洲戰場上取得了勝利之後。畢竟,神職人員最後一次在戰場上留下美名也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而律師則從來沒有過。

1815年初秋,一名學生的父親托斯剛德斯幫忙跑個腿。這位先生姓帕爾默。帕先生聽說該郡北部有棟房子要賣,他雖不打算買房,但聽朋友講那裡的藏書室值得一逛。帕先生自己一時走不開,家中僕人在別的方面他倒是信得過,可做學問的事他們畢竟不走腦子。於是,他央斯剛德斯先生代他跑一趟,看看那裡有多少書、什麼品相、值不值得購買。

望穿堂是村中要宅,此外只有幾間石屋和幾座農舍。這片村子孤零零坐落於一片人跡罕至的所在,四周皆是空寂的棕色荒野。高大的樹木為它遮風擋雨,卻也使它變得陰暗、沉鬱。村裡隨處可見坍塌的石牆、殘破的石倉。這裡安靜極了,就彷彿來到了世界盡頭。

河上有座古老、破舊的馱馬橋,橋下的河水深而湍急,明黃色的樹葉在顏色極深、幾乎全黑的水面上飛快地漂流,拼出各式花樣。在斯剛德斯先生眼中,這些花樣有點兒像魔法文字。「不過,」他心想,「像魔法文字的東西多了去了。」

房子本身長而低矮,一路鋪開,沒什麼格局。蓋房用的是和村裡其他建築一樣的深色石頭。花園、內院和外院都已經荒廢,填滿了厚厚積起的秋葉。很難想像誰會買這樣一棟房子。作為農舍太大,作為紳士居所又太過偏僻幽暗。神職人員倒可以住,可這裡又沒有教堂。開客棧也行,只是村裡那條馱馬道如今已經廢棄,只剩下一座橋了。

斯剛德斯先生敲門,無人應答。他發現大門敞著條縫。直接進去會顯得很沒禮貌,可敲了四五分鐘依然無果,他也只好這麼辦了。

房子和人一樣,假如獨處太久,就容易變得孤僻怪異。這棟房子在建築裡面就如同某位老先生:身披舊浴袍,腳穿破拖鞋,上床、起床不分時候,無時無刻不在跟只有自己才看得見的朋友聊天。斯剛德斯四處轉悠,打算找找這裡誰負責。他發現有間屋裡除了層層摞著的瓷乳酪模子以外沒擱別的東西。另外一間屋裡則堆滿了怪模怪樣的紅衣服——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衣服——看上去既像勞工罩衫又像牧師長袍。這裡的廚房幾乎沒有一樣廚房常見的東西,倒是有個鱷魚頭骨罩在玻璃閣子里。鱷魚嘴巴咧出個大大的笑,看上去得意洋洋,雖說斯剛德斯看不出它有什麼可得意的。有間屋要經過一系列崎嶇複雜的樓梯和台階才能走到,屋裡的掛畫似乎都是一個人挑的,而這個人喜歡打架喜歡得有點兒過分:掛畫主題有男人打架、男孩打架,有鬥雞、鬥牛、斗狗、斗人馬獸,甚至還有一幅描繪的是兩隻甲蟲扭作一團,令人嘖嘖稱奇。另一間屋子中央有張桌,桌上擺了一座娃娃屋,除此以外再沒別的陳設。娃娃屋完全是這棟宅子的翻版——只不過娃娃屋裡有幾位打扮得很漂亮的娃娃,它們的生活看上去平靜且合乎情理:烤供娃娃吃的小蛋糕、小麵包,彈小鋼琴供客人娛樂,拿小撲克鬥牌,教小娃娃讀書,吃斯先生拇指蓋大小的烤火雞。娃娃屋裡的一切,和現實中飄著回聲的慘淡,形成了奇異的對照。

他似乎把每間屋都轉遍了,可還沒發現藏書室在哪裡,且一個人都沒找見。他走到一扇被樓梯擋去一半的小門前,門裡是一間小屋——不比壁櫥大多少。只見有個人穿件髒兮兮的白上衣,雙腳支在桌上,正一邊喝著白蘭地,一邊盯著天花板出神。催了半天,這人才答應帶他去藏書室。

斯剛德斯先生檢閱的頭十本書沒什麼價值——無非是上世紀的佈道講義、道德勸導,或是活人誰也不會再關心的舊人傳記。後五十本也如出一轍。他剛覺著馬上可以交差了,就撞上幾本地質學、哲學和醫學方面相當有趣且罕見的作品。他逐漸樂觀起來。

他連著忙活了兩三個鐘頭,中途似乎聽見有輛馬車停到了宅子外邊,不過他也沒在意。忙到這會兒,他突然感覺餓極了。他不知道這裡有沒有給他安排伙食,而去酒棧的話,最近的一家離這裡也挺遠。他離開藏書室,去找小屋裡那不負責的人問問怎麼辦。宅內房間走廊錯綜複雜,如迷宮一般,很快他就迷了路。他四處亂竄,推開每間房門查看,越走越覺得餓,越想越生那人的氣。

他進了一間老式客廳,客廳四壁安著深色橡木牆圍,一座壁爐足有小凱旋門那麼大。在他正對面,一位清麗的年輕姑娘坐在寬寬的窗檻椅上,正透過窗子凝望遠方的樹木和荒蕪的高山。他剛來得及發現這姑娘左手缺個小指頭,這姑娘整個人就不見了——或許還是說她「變了」更準確。在她原先的位置上坐著一個歲數比她大得多、身材也壯得多的女人,歲數和斯剛德斯先生相仿,身穿紫羅蘭絲綢長裙衣,圍著印度披肩,膝上卧著一隻小狗。這位夫人坐在那裡,神態同那年輕姑娘完全一致;她望著窗外,表情同樣悵然若失。

所有這些細節只消一秒鐘就能看個明白,可兩位女士在斯先生腦中的印象卻是異常鮮亮——簡直有些神奇了——就好像人神志不清時眼前的幻影。一股奇異的電流貫穿他全身,壓倒了他的理智。他暈了過去。

待他恢複意識,他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兩位女士俯身看著他,焦急、慌張得大呼小叫。雖然尚未清醒,他馬上認出這兩位女士都不是他最先看見的那位缺了根手指的美麗少婦。其中一位是他後來看見的抱小狗的女士,另一位身材瘦削、淡金頭髮,歲數也不小了,模樣體型都乏善可陳——這位女士其實一直都在屋裡,只不過坐在門背後,他沒發現。

兩位女士不讓他起來,胳膊腿也不準亂動,連說話都不許。她們板著臉警告他要是說話就有可能再暈過去。她們拿來靠墊給他枕在腦後,為他蓋上毯子保暖(他說他本來也不冷,可她們根本不聽)。她們還給他塗薰衣草露、讓他聞嗅鹽。她們覺得有股穿堂風從某扇門底下吹進來,於是把門縫也給堵上了。斯剛德斯先生疑心這兩位女士閑了一上午沒什麼事兒干,突然進來個陌生男士暈倒在地,她們反而高興得很。

由著她們護理了一刻鐘,他終於獲准起身坐到椅子上,憑自己的力量喝幾口清茶。

「都是我的錯,」抱著小狗的女士說道,「費洛斯告訴我這位先生從約克過來看看藏書。我早該去找您認識認識。冷不丁撞見我們倆,准把您嚇得夠嗆!」

這位夫人姓萊諾克斯,另一位姓布雷克,是她的女伴。她們平時住在巴斯,今天來這一趟是為了讓萊諾克斯夫人在房子易主之前再看它一眼。

「有點兒犯傻,不是嗎?」萊夫人對斯先生道,「房子一年一年這麼空著,我其實早該把它賣了。可我小時候曾在這裡住過幾個夏天,過得特別愉快。」

「您臉色還是不好,先生,」布雷克夫人說道,「您今天吃過東西嗎?」

斯剛德斯只好承認自己已經餓得不行了。

「費洛斯難道沒請示把飯給您端過去?」萊夫人驚奇地問。

費洛斯大概就是小屋裡那位不負責任的僕人了。斯剛德斯先生不想直說——其實無論他怎麼調動,那個費洛斯連話都懶得對他講。

幸虧萊夫人和布夫人來時隨身帶了充足的飯菜,費洛斯這會兒正在後面準備。半個鐘頭以後,兩位夫人和斯剛德斯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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