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放心吧,根本沒這麼個地方。」

1815年6月

拿破崙·波拿巴皇帝被流放到厄爾巴島上,可平靜的小島生活究竟適不適合自己,這位皇帝陛下還不是太確定——他畢竟已經當慣了這世界很大一部分的統治者。於是,在離開法國之前,他對好幾個人都說過:春天紫羅蘭再開之時,即是他重歸之日。他實現了這個諾言。

一回到法國土地上,他便集中兵力北上巴黎,繼續追趕自己的終極命運——向全世界全人類宣戰。他自然急著重新當上皇帝,可誰也不知道他打算當哪裡的皇帝。他一直都在極力模仿亞歷山大大帝,於是人們推測他會東征。他之前侵略過一次埃及,也取得過一定勝利。不過他也可能西征:有傳聞說在瑟堡一支艦隊已整裝待發,只等開往美洲,帶他去征服另一片新世界。

不管他最終往哪裡走,大家一致認為他肯定先從比利時下手。於是威靈頓公爵趕赴布魯塞爾,恭候這位歐洲最大的敵人。

英國的報紙滿是風言風語:波拿巴集中了兵力;他以驚人的速度向比利時逼近;他到達了比利時;他所向披靡!誰知到了第二天,他其實還待在巴黎的宮殿里,根本沒動窩。

5月底,喬納森·斯特蘭奇跟隨威靈頓及英國陸軍赴往布魯塞爾。之前的三個月里,他一直安安靜靜待在什羅普郡,整日思考魔法,於是剛到布魯塞爾的時候難免會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四處溜達了一兩個小時後,他發現這並不是自己的問題,要怪只能怪布魯塞爾。他知道一座城市在戰時會變成什麼樣子,而這裡並非如此。街上會有成群結隊的士兵走來走去,有裝運物資的小推車,有一張張焦慮的臉。可在這裡,他卻只看到高檔商店和乘著漂亮馬車到處閑逛的太太小姐。確實,一批批的軍官隨處可見,可當中就沒一位像是有務兵家事的打算(有位軍官正使出渾身解數,全神貫注地幫一個小女孩修理玩具陽傘)。拿破崙·波拿巴馬上就要打過來了,這裡的歡聲笑語似乎多得有點兒不合適了。

有人喊他名字。他回頭髮現是曼寧厄姆上校——他認識。曼寧厄姆上校當即邀他同去夏洛特·格雷維爾夫人家。(這是一位住在布魯塞爾的英國夫人。)斯特蘭奇回嘴說自己沒有邀請函,再說無論如何他現在得去找威公爵。可曼寧厄姆聲稱沒有邀請函不會有什麼要緊——他去了一定受歡迎——再說威公爵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其中當然也包括夏洛特·格雷維爾夫人家的客廳。

十分鐘後,斯特蘭奇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華美的廳堂,到處都是人,有不少他都認識。這裡有軍官、窈窕淑女、時髦紳士;這裡還有英國政客以及貌似英國貴族各個階層的代表。所有人都在大聲討論戰事,還拿戰事開玩笑。這情形斯特蘭奇聞所未聞:戰爭竟也成了時髦人的娛樂。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士兵一貫視自己為犧牲品、受害者和被遺忘的人群。英國報章一向拚命渲染,讓戰況聽起來越慘越好。可一來布魯塞爾,在公爵大人手下當軍官就成了世界上最崇高的事——第二崇高的就是當公爵大人的魔法師。

「威靈頓當真想讓這麼些人都待在這兒?」斯特蘭奇十分驚奇,低聲問曼寧厄姆,「萬一法國人打過來怎麼辦?我要是不來就好了,肯定會有人問我跟諾瑞爾鬧分歧的事情,我現在真是不想討論這個。」

「凈說傻話!」曼寧厄姆低聲回嘴道,「這裡沒人關心那些!不管怎麼樣,反正公爵已經來了!」

人群里亂了一陣,隨後公爵出現了。「啊,梅林,」他發現了斯特蘭奇,大叫起來,「見到你真高興!快來握握手!你一定認識里士滿公爵吧。不認識?那就讓我來介紹介紹!」

假如之前這裡就算熱鬧,公爵大人一到,大家情緒漲得更高!一雙雙眼睛都跟著他,看他在跟誰說話,(更重要的是)看他在跟誰打情罵俏。見他這副樣子,誰也想不到他來布魯塞爾除了享受以外還會有什麼別的目的。可只要斯特蘭奇一打算溜,公爵就用眼神盯住他,那眼神彷彿在說:「不行,你必須留下。我還用得著你!」終於,他一邊微笑著,一邊低頭在斯特蘭奇耳邊悄悄說道:「好了,我想現在可以了。來!客廳對面那一頭有間溫室。那裡能避開人群。」

於是,他二人在棕櫚樹等奇花異草之間落了座。

「給你提個醒,」公爵道,「這裡不是西班牙。在西班牙,男女老少人人都將法國人視為眼中釘。可在這裡,情況大不一樣。這裡每條街上、陸軍很多支部內都可能有波拿巴的親信。這座城裡到處都是特務。所以咱們的任務——你的,也是我的——是要表現得好像波拿巴戰敗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笑一笑,梅林!喝點茶,安安神。」

斯特蘭奇試著若無其事地笑了一笑,可笑容很快就變成了緊鎖的眉頭,為了不讓公爵大人發現他自己這張臉有多不爭氣,他問公爵對這次陸軍的整體情況感覺如何。

「哦,這回是矮子裡面拔將軍了!我從來沒指揮過這麼雜的一支軍隊——英國人、比利時人、荷蘭人、德國人全都混在一起,就好像要拿五六種材料砌一面牆。每種材料單看都是極好的,可我總懷疑以後拼在一起能不能立得住。普魯士軍隊已經答應與我方聯合,布呂歇爾這老傢伙(這位是普魯士元帥)也棒得很——就愛打個仗——只可惜他精神不大正常。他覺得自己有孕在身。」

「啊哈!」

「懷的還是頭小象。」

「啊哈!」

「我們這就得把你的工作安排了!你的書都帶了嗎?銀盤子呢?有沒有合適的地方?我有很強的預感波拿巴會在西邊現身,從里爾那個方向。假如我是他的話,我肯定會這麼辦的。此外,我手上還有咱們在里爾的盟友寫來的信,都說他的出現無非是早一時晚一時的事。你的任務來了:監視西部邊境線,看可有他迫近的跡象。一見著法國部隊的影子,立刻通報給我。」

之後接連兩個禮拜,斯特蘭奇都在召幻影觀望威靈頓公爵認為法國人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公爵給他提供了兩樣幫助:一大張地圖和一位名喚威廉·哈德利-布萊特的年輕軍官。

哈德利-布萊特是那種命運女神格外眷顧的幸運兒。對他來說,一切都來得容易。他是一位有錢寡婦的寶貝獨子。他想在軍隊任職,朋友就把他安插在一個上流人家孩子多的團部里。他想來點兒刺激的,想走南闖北冒冒險,威靈頓公爵就挑他做了自己的副官。當他剛剛發現自己對英格蘭魔法的熱情已經超過了當兵,公爵就派他去協助偉大而神秘的喬納森·斯特蘭奇。而他這樣順利若是遭了嫉恨,恨他的人准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他這人喜興、好性情,誰對他也恨不起來。

斯特蘭奇和哈德利-布萊特日復一日監視著比利時西邊幾座要塞;他們細細查看毫無特點的村路;他們盯著廣闊空寂的田野,抬眼便是更為廣闊的、水墨畫般的雲海。可法國人卻一直沒有出現。

6月中旬的一天,天氣悶熱濕黏,他倆坐在桌前,繼續這似乎永無盡頭的任務。大約三點鐘光景,幾隻用過的咖啡杯侍從忘了收走,一隻蒼蠅繞著杯子嗡嗡打轉。窗戶開著,從外邊飄進馬匹汗臭、酸腐牛奶和桃子的混合味道。哈德利-布萊特正伏在一把餐椅上,充分展示著當兵的必備技能之一——不分時間、場合,說睡就睡。

斯特蘭奇瞥了一眼地圖,隨便挑了塊地界。銀盤裡的水面上出現了一處寂靜的岔路口;路旁有片農莊、兩三棟房子。他盯著看了一會兒,什麼事都沒發生。他閉上雙眼,正要睡過去,水面突然出現了幾個兵,正將一門大炮拖到榆樹下就位。這幾個兵模樣鄭重,神情專註。他一腳把哈德利-布萊特踹醒。「這是什麼人?」他問道。

哈德利-布萊特沖水盆眨了眨眼。

十字路口上的士兵身穿綠色軍衣,紅領子,紅袖口。人數突然間就多了起來。

「拿騷人,」哈德利-布萊特認出這是威靈頓手下的德國部隊,「奧蘭治親王的兵,不用擔心。你看的這是哪兒?」

「城南二十里外的一個十字路口,地名叫作四臂村。」

「哦,沒必要在那兒浪費時間!」哈德利-布萊特說著,伸了個懶腰,「這路口就在通往沙勒羅瓦的路上,普軍在另一頭候著呢——至少別人是這麼告訴我的。我在想,他們到底應不應當出現在這裡呢?」他動手翻起了記錄聯軍部隊各自方位的文件,「不對,我覺得不……」

「這又是什麼人?」斯特蘭奇突然發了問,指向一個突然出現在路口對面高坡上的士兵。這士兵身穿藍制服,滑膛槍已經上了膛。

遲疑只有短短一瞬。「法國人。」哈德利-布萊特道。

「那他應不應當出現在這裡呢?」斯特蘭奇問。

又有個法國人跟了過來,隨後又多了五十個,五十個變成了一百個——三百個——上千了!這山坡就好像乳酪生蛆似的生出一堆法國人。轉眼工夫,這堆法國人齊齊向岔路口上的拿騷人開了火。交戰時間不長,拿騷人便開了炮;而法國人似乎沒有炮,於是翻過山坡撤退了。

「哈,」斯特蘭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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