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兩位魔法師

1815年2月

《愛丁堡評論》迄今刊載的一切富有爭議性的文章里,數這篇爭議最大。時至1月底,全國上下無論男女,只要受過教育,就沒有一位還未讀過它且未對它有想法的。這篇文章雖未署名,作者是誰大家心裡卻都清楚——斯特蘭奇。哦,一開始當然有人還會猶豫,指出斯特蘭奇在文中跟諾瑞爾一樣挨了批,甚至被批得更狠。可這些人的朋友都說他們傻。喬納森·斯特蘭奇在人們眼中不正是那種變化無常、自相矛盾、真會發文章罵自己的人嗎?這篇文章的作者不也宣稱自己是位魔法師嗎?那他還可能是誰?誰說話還能有這麼大權威?

諾瑞爾先生初到倫敦之時,他對事情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聽來十分離奇。可從那以後,人們逐漸習慣了他的言論。當他說魔法如同世界幾大洋一般會服英格蘭人的管,人們只當他是時代精神的寫照。魔法也需規劃界限,若碰上當代紳士淑女難以領會的內容——如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三百年的統治,如我族與仙靈之間那奇異、坎坷的交往史——就手刪掉即可。如今,斯特蘭奇讓人們改變了對這種諾瑞爾式魔法觀的看法。突然間,英格蘭魔法的狂放恣肆——英格蘭人人小時候都有耳聞——似乎都成了真;時至今日,在被人遺忘的古道上,在天幕背後,在雨簾對面,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也許仍率領著一眾人與仙靈,策馬而行。

大多數人都以為兩位魔法師一定已經解除了合作關係。倫敦城裡有傳聞說斯特蘭奇去了漢諾威廣場,卻被諾宅的僕人擋在門外。另有一種傳聞與之相反,意思是說斯特蘭奇沒有去漢諾威廣場,而諾瑞爾先生沒日沒夜地坐在書房裡等著他的徒弟,每隔五分鐘就央僕人往窗外看,看斯特蘭奇有沒有來。

2月初的一個禮拜天晚上,斯特蘭奇終於登了諾瑞爾先生的門。這點屬實,因為有兩位正往漢諾威廣場聖喬治教堂走的先生看見他站在諾宅大門口,隨後大門開了,斯特蘭奇和僕人說了幾句,立刻被請進門去,就彷彿做主人的已經等了很久。這兩位先生繼續趕路,一進教堂立馬把所見所聞講給鄰座的朋友們聽。五分鐘後,堂內進來一位體型瘦削、聖人模樣的年輕人。他佯裝做禱告,悄聲說他剛跟諾先生鄰居家的一個人談過,這人從二樓窗口探出身去,似乎聽見斯特蘭奇先生對他師父大罵個沒完沒了。兩分鐘後,整個教堂都在傳,說兩位魔法師彼此威脅,要將對方逐出魔法界。禮拜開始了,在座會眾有好幾位都憧憬地盯著窗戶看,彷彿在怨教會的房子為何都把透光口建得那麼高。在管風琴的伴奏下,讚美詩唱起來了,有人就說聽見滾滾雷聲壓過了音樂——明顯是魔法干擾。可別人說他們這純屬臆造。

兩位魔法師本人若是聽說了這一切,准嚇得夠嗆。他二人這會兒正站在諾先生的書房裡,相對無言,眼神里賠著小心。斯特蘭奇已有幾日沒見過他師父了,這廂見了,驚訝地發現他整個人都變了模樣。他一臉病容,身量也縮了水,看上去老了十歲。

「咱們要不先坐下,先生?」斯特蘭奇說著便往椅子那邊走。他人這麼突然一動,諾先生打了個激靈,好像以為斯特蘭奇要過來打他。不過下一秒鐘他便恢複了正常,至少肯坐下了。

斯特蘭奇也不比諾先生更自在多少。之前的幾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究竟該不該發那篇書評,而一次又一次得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他認為正確的態度應當是堂堂正正以道德佔上風,再略表一絲歉意作為軟化劑。可如今真坐回到諾先生的書房裡,他覺得很難直面他師父的目光。他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一系列不相干的物件上——馬丁·佩爾博士的一尊小瓷像、房門把手、自己的大拇指蓋、諾先生左腳穿的鞋。

而諾先生的雙眼一刻都不曾從他臉上離開。

沉默片刻,他二人同時發了話。

「您一向對我那麼好……」斯特蘭奇道。

「你以為我生氣了……」諾先生道。

兩人都住了口。隨後斯特蘭奇示意,請諾先生說下去。

「你以為我生氣了,」諾先生道,「可我沒有。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可我知道。你以為你窮盡心思寫了那麼一篇東西,英格蘭是個人就都懂你的意思。他們懂什麼?他們什麼都不懂。而我——你還沒落筆——你的意思我就都懂了。」他頓了頓,臉上拚命活動,就好像在糾結是否將內心深處的話說出口,「你寫的那篇東西,是寫給我看的。只給我一個人看的。」

一聽這怪話,斯特蘭奇張口要反對,可想了一想發現其實也沒錯。他沒了聲音。

諾先生繼續說下去:「你真以為我從來都沒有同感嗎……沒有你體會到的那種嚮往?我們所施的一切法術,都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魔法的傳承。當然是他的,不然還能是誰的?我告訴你,我也年輕過,那時候我為了找到他、一頭拜倒在他腳下,什麼都豁得出去,什麼都肯忍受。我還試著把他召喚來——哈,真是年輕,真是糊塗透頂——把君王當個下人似的招來講話。此舉沒成功,我看倒不失為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之後我又試著用古法推選咒去尋他,結果咒語壓根兒都沒起效。年輕時我把一切法力都浪費在他身上。整整十年,我都沒心思理會別的事情。」

「先生,您從來都沒提過這些。」

諾先生嘆了口氣。「我就是不想讓你再走我的老路。」他雙手一抬,表示無可奈何。

「可聽您的意思,諾先生,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會兒您還年輕,也沒什麼經驗。現在的您作為魔法師已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不客氣地講,我自己作為您的助手,能力也不一般。或許咱們可以再試試看?」

「那麼強大的魔法師,假如他不打算讓你找到,你是根本找不到他的。」諾先生不為所動,「怎麼試都沒用。英格蘭命運如何,人家會關心嗎?我告訴你,不會的。他早就把咱們拋棄了。」

「拋棄?」斯特蘭奇皺起眉頭,「這詞夠重的,不過我猜誰若是年復一年地受挫折,自然會這麼以為。可是,在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按說已經離開英格蘭之後,還有人見過他,這樣的事迹並不少,像紐卡斯爾手套匠人的孩子 、約克郡的農夫 ,還有那巴斯克水手 ……」

諾先生氣得嚶然作聲:「都是道聽途說,都是迷信!就算所言屬實——這我當然決不允許——他們又怎能確定所見之人一定就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呢,這點我始終想不通。他的肖像根本不存在。你提到的兩個人——手套匠的孩子和巴斯克水手——實際上都沒有認出烏斯克格拉斯。他們只看見個黑衣人,然後別人告訴他們那就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說實話,他究竟回沒回來、什麼時候回來的、被什麼人看見了,這些都無關緊要。到現在都無可爭議的事實是,當他拋棄王位、揚鞭而去的時候,把大部分英格蘭魔法也一起帶走了。從那天起,英格蘭魔法就開始走下坡路。單憑這一點不就足以使我們與之為敵嗎?沃特希普的那本《瑤林凋殘》 ,我想你是熟悉的吧?」

「不熟悉,我沒聽說過這本書。」斯特蘭奇狠狠給了諾先生一眼,意思是說沒讀過這本書的原因並不新鮮,「不過,先生,我多希望您早點兒把這些告訴我啊。」

「好多想法瞞著你不講,興許是我的不對。」諾先生將手指絞在一起,「現在看來,確實是我的不對。只是我很久以前就認定:為了大不列顛的利益,我在這些事情上最好三緘其口;這是舊習難改啊。可是斯先生,咱們眼下的任務——既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一定都看出來了吧?魔法的復興,不能由著那位國王的興緻,他早已不再關心英格蘭的前途命運了。咱們必須破除英格蘭魔法師對他的迷信,必須讓他們忘了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他當年拋棄咱們有多絕情,咱們就把他忘得有多徹底。」

斯特蘭奇皺起眉,搖搖頭:「不行。您說了這麼多,我還是覺得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是英格蘭魔法的重中之重,忘了他,就是自取滅亡。也許最後我被證明是錯的。這太有可能了。可這件事對英格蘭魔法來說至關重要,我自己必須先要搞懂它。請您不要覺得我是忘恩負義,先生,但我認為咱們的合作關係可以到此為止了。在我看來,咱們之間差異太大……」

「哦!」諾先生叫起來,「我知道咱倆性情差異大……」他打了個免談的手勢,「可這有什麼關係?咱倆都是魔法師。我天生如此,至死不渝,你亦如是。無論你我,關心的無非都是這些。你今天離開我這裡,自立門戶,到時候你有話跟誰探討——像咱們現在似的?一個人都沒有。到時候你就是光桿司令。」他幾乎是帶著乞求的語氣悄聲說道,「別這樣做。」

斯特蘭奇獃獃地望著他師父,一臉不解。他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看了斯特蘭奇寫的書評,諾先生非但沒有火冒三丈,反而一下子又掏心窩子又低眉順眼。若在此刻重回諾先生門下,斯特蘭奇覺得合情合理。而他之後所說的話,一方面出於傲氣,一方面是他知道再過一兩個鐘頭自己一定反悔。他說:「對不起,諾先生,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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