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世間所有的鏡子

1814年11月

漢普斯特德村位於倫敦北部五里處。在咱們祖父母生活的那個年代,村裡只有幾片農舍、村屋,是毫不起眼的一塊地方。如此地道的鄉野風情,卻又離倫敦這麼近,人們趨之若鶩,紛紛跑去那裡享受空氣的清甜、田野的蒼翠。跑馬場、草地保齡球場建起來了,供人們娛樂;糕點鋪、花園茶座開張了,解人們饑渴;有錢人紛紛買下此地村屋度夏,漢普斯特德很快成為倫敦上流社交圈子裡人人摯愛的度假場所之一。沒過多久,這地方就從郊區村莊擴大到相當可觀的規模——幾乎算是座小鎮了。

沃特爵士、格蘭特中校、曼寧厄姆上校跟斯特蘭奇一伙人同諾丁漢郡來的鄉紳吵嘴之後大約兩個鐘頭,一輛馬車沿從倫敦來的路駛入漢普斯特德,拐進一條兩側懸垂著接骨木、紫丁香和山楂枝椏的暗巷,在巷子盡頭一幢房子門口停住。德羅萊特先生下了車。

這幢房子過去是所農舍,近幾年已經改頭換面。農舍過去狹小的窗戶——主要為了擋風,而不是為了透亮——已經改得又大又規整;過去寒酸的村舍大門已經修成了帶立柱的門廊;過去的農家院也被清掃一空,重新修上花圃,種了灌木。

德羅萊特敲了敲門,一位女僕聞聲趕來,立即將他帶往會客室。會客室是當年農舍的正房,過去的模樣如今已了無痕迹,蒙了昂貴的法國壁紙,鋪了波斯地毯,擺放了最新式樣、最新工藝的英國傢具。

德羅萊特候了幾分鐘不到,一位女士便進了屋。這位女士個頭高挑、身材姣好、面容秀麗,頸上戴一串樣式複雜的墨玉珠鏈,更襯得她玉頸潔白、身上天鵝絨裙衣鮮紅。

從樓道一扇開著的門裡能瞥見餐廳一隅,富麗堂皇的程度可與會客室媲美。餐桌上還擺著未吃完的菜肴,一看便知這位女士是獨自用膳。穿紅裙衣、戴黑珠鏈,看來只是自娛自樂而已。

「啊,夫人,」德羅萊特一躍而起,叫道,「您這一向都好?」

她微微一揮手,表示不提也罷:「假如無人陪伴、無事可做也能過得好的話,我想我過得還挺好的。」

「什麼!」德羅萊特換上一副受了驚嚇的嗓音,「這兒就您一個人住?」

「倒是有個人陪我,一位老姑媽,每天催著我信教。」

「哦,夫人,」德羅萊特叫道,「千萬別把精力都浪費在禱告、佈道上,那些無法給您帶來安慰。還是集中思考如何復仇吧。」

「我會的。我思考了。」她只答了這幾句,隨後往正對窗戶的沙發上一坐,「斯特蘭奇先生和諾瑞爾先生近來如何?」

「哦,忙著哪,夫人!忙、忙、忙!我是希望他們手上事情少一點的,不光為了您考慮,也是為他們自己。就在昨天,斯先生還特別問候了您。他向我打聽您精神可還好。『哦,還過得去,』我這麼跟他說的,『將將過得去。』斯先生受了震驚,夫人,他為您家人如此薄情而十分震驚。」

「真的嗎?他要是真替我生氣,就來點兒實在的,」她冷冷地說道,「我花了不止一百幾尼了,他什麼都沒幹。老這麼通過中間人來協調,德先生,我已經受夠了。替我問斯先生好,告訴他,甭管白天黑夜具體幾點,他願意什麼時候見我我都答應。幾點鐘對我來說都一樣,我也沒別的安排。」

「啊,夫人哪,我多想按您說的做,人家斯先生又何嘗不想!可這事兒恐怕辦不到。」

「你就會這麼說,可到現在我也沒聽見理由是什麼——反正沒有一條足夠令我信服。我猜斯先生大概是怕別人看見他跟我在一起會議論。我們見面完全可以避開外人嘛,不用非得讓誰知道。」

「哦,夫人,您大大誤會了斯先生的為人!若有機會向公眾控訴迫害您的兇手,他再高興不過了。他這麼謹小慎微,完全是為了您考慮。他擔心……」

斯特蘭奇究竟擔心什麼,夫人再沒機會聽見。話未說完,德羅萊特突然住了口,帶著一臉深深的困惑往四下里看。「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問道。

就好像什麼地方有扇門開了,也有可能是好幾扇門。感覺上似乎有一陣輕風吹進房內,隨風而來的是記憶中殘存的童年芬芳。光線變了一變,屋裡的陰影彷彿都因此改換了位置。沒什麼比這更確切了,然而,如同大部分魔法生效時一樣,德羅萊特和那位女士都強烈地感到他們眼中所見的世界已經不再可靠。就好像伸手去摸房間里任何一樣物件,卻發現它已經不在那裡了。

夫人所坐的沙發上方掛著一面長鏡子。鏡子里有另一扇黑漆漆的高窗、另一輪巨大的白月亮,以及另一間昏暗的廳堂。可鏡子里的廳堂卻不見了夫人和德羅萊特,只有模模糊糊一團,這一團漸漸變成影子狀,黑影隨後有了人形,正沖他們走來。從人影身後的路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鏡中廳堂和鏡外完全兩樣;之前看著一樣,只是因為光線和透視取了巧——我們常見戲院用這招。鏡中廳堂其實更像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那神秘人影的頭髮和外套被風吹動,可鏡外的屋裡感覺不到一絲風。那人沖隔開兩座廳堂的鏡面玻璃走來,看上去步履飛快,結果頗走了一會兒才到。臨到鏡子跟前,有那麼一瞬間,巨大的人形黑壓壓逼上了玻璃面,暗影卻仍然蒙著他的臉。

隨後,斯特蘭奇從鏡子里輕快利落地往下一跳,臉上帶著他最有魅力的微笑,沖德羅萊特和那位夫人道了句「晚上好」。

他等了一等,彷彿在為打算說點兒什麼的人留出時間,結果發現沒人開口,便道:「夫人,希望您寬宏大量,別怪我來得遲。說實話,這條路比我預想中要繞得多。我之前拐錯了一個地方,差點兒就走到……唉,我也不知道會走到哪裡去。」

他又頓了一頓,彷彿在等誰請他落座。見沒人開口,他兀自坐下了。

德羅萊特和那位穿紅裙衣的夫人愣愣地看著他。他也微笑著看著他們。

「我剛認識了一位譚托尼先生,」他對德羅萊特道,「人相當好,就是不大愛講話。他的朋友蓋特康姆先生倒是把該說的都說了。」

「您就是斯特蘭奇先生?」穿紅裙衣的夫人問道。

「是我,夫人。」

「真是太巧了,德先生這兒正跟我解釋為何你我總不得見。」

「確實,夫人,直至今晚之前,這樣或那樣的情況總不利於你我相見。德先生,還不快給我們介紹介紹。」

德羅萊特低聲咕噥道,這位穿紅裙衣的夫人是布爾沃思太太。

斯特蘭奇起身沖布爾沃思太太鞠了一躬,又坐下了。

「我想德先生大概已經把我的遭遇告訴您了?」布夫人道。

斯特蘭奇腦袋微微晃了一下,有可能表示是,有可能表示不是,也有可能什麼都沒表示。他說:「不相干的人怎麼敘述都不如與之息息相關的當事人。德先生很可能出於某種考慮將一些重要細節略掉了。就當遷就我一回,夫人,讓我直接聽您講講。」

「從頭到尾?」

「從頭到尾。」

「那好吧。我呢,您知道的,是北安普敦郡一位紳士的女兒。我父親他資產雄厚,房產、收入都十分可觀。我們是最早落戶在該郡的家族之一。可我家裡人總勸我相信,憑我的美貌與才幹,完全可以在社會上取得更高的地位。兩年前我嫁了人,算是嫁得相當好了。布爾沃思先生有錢,我們邁入了上流社會的圈子。可我仍然覺得不幸福。去年夏天,我不幸遇到這樣一位男士,布先生沒有的他都有:他英俊、聰明,能逗我開心。短短几個禮拜,我就變得死心塌地,眼裡誰也沒有,只有他。」她肩膀微微一聳,「那年離聖誕節還有兩天,我離開我丈夫的家,跟他跑了。我希望——或者說我以為我可以——先跟布先生離掉,再跟他結婚。可他不這麼想。到了1月底,我跟他大吵一架,我的朋友也不管我了。他回了自己的家,繼續該幹嗎幹嗎;可對我來說,生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我的丈夫不要我了,我的朋友也不肯收留我。我走投無路,只好回去投奔我的父親。他說他可以養我一輩子,前提是我必須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再也沒有舞會、沒有聚會、沒有朋友——什麼都沒了。」她向遠處某個地方定定望了一會兒,就好像在默想自己失去的一切;這份哀怨來得突然,擺脫得倒也脆快,她大聲宣布:「現在說正事!」說罷走到一個小寫字桌前,開抽屜抽出一張紙遞給斯特蘭奇:「我依您的指示,把所有負了我的人列了個名單。」

「啊,我叫您列名單來著,是嗎?」斯特蘭奇接過單子來,「看我辦事多講究方式方法!您這名單可夠長的。」

「哦!」布夫人道,「您就把每個名字都當成是一份獨立的委託,我單付給您一份傭金。我貿然將我認為合理的懲罰方式也寫在名字旁邊了。當然,您道行高深,興許能為我的敵人安排更合適的下場。我樂於聽您指教。」

「『詹姆士·薩斯威爾爵士:痛風』。」斯特蘭奇讀道。

「這是我父親,」布爾沃思夫人解釋道,「他成天教訓我,說我性格不好,我都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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