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置月於我雙眸

1814年11月

簡直怪極了。難道說城堡里也有魔法師嗎?也許僕人里有一位?還是哪位公主?不太可能。再不就是諾瑞爾先生所為?斯特蘭奇想像他的師父坐在漢諾威廣場宅間二樓的小屋裡,盯著銀盆,將一切盡收眼底,最終施法趕跑了威利斯兄弟。他覺得還是有可能的。畢竟,石像變活人可是諾先生的拿手好戲之一,首次為他贏得公眾矚目的就是這招。可是……可是……諾先生為何突然決定向著自己了?出於一片好心?夠嗆。何況這法術帶著一絲黑色幽默的意味,完全不像諾先生的手筆。施法的人不僅要嚇唬嚇唬威利斯兄弟,還打算讓他們出醜。不,不是諾先生。可那又會是誰呢?

國王看上去一點兒也沒累著,甚至是又蹦又跳地歡慶威利斯兄弟的逃亡。斯特蘭奇感覺再多鍛煉鍛煉於陛下也沒什麼害處,就帶他繼續走下去了。

白霧瀰漫,遮去了大地的細貌與色彩,一切變得影影綽綽。天地一籠統,盡染一片灰色的虛無。

國王特別親熱地攙著斯特蘭奇的胳膊,似乎把討厭魔法師這回事拋到了腦後。他打開話匣子,跟斯特蘭奇說起患瘋病後心中的憂慮。他堅信,自己一病,大不列顛便遭受了種種災禍;自己理智崩潰,整個國家也跟著傾塌。種種痴念中最令他心焦的是,他以為倫敦已經被一場大水給淹了。「……當來人稟報說聖保羅大教堂已經被灰黑冰冷的水沒了頂,整個倫敦已經成了魚兒、海妖的天下,我的心情真是難以言表!我記得我一連哭了仨禮拜!如今樓面上趴滿了藤壺,市面上只賣牡蠣和海膽!福克斯先生告訴我說兩個禮拜前的禮拜天他在福斯特道的聖維達斯特教堂聽了一場精彩的佈道,主講是條多寶魚。 不過,我倒是有辦法復興我的國家!我已經派大使前往魚兒國提親,我將娶它們一條美人魚,以化解兩大國之間的紛爭!……」

國王另一塊心病,是那位只有自己能看見的銀髮人。「他說他是個國王,」他悄聲急切地告訴斯特蘭奇,「可我覺得他是位天使!那一頭銀髮——我看很有可能。瞧那兩個惡魔——你剛和他們說過話的——被他折騰得多慘。我看他來就是為了懲罰他們,送他們下火坑!完後,他一定會將你我帶到漢諾威去!」

「天堂,」斯特蘭奇道,「陛下您的意思是到天堂去。」

他們繼續往前走。開始下雪了,白絮緩緩飄落,漸漸覆蓋了一世界的淡灰。四周靜極了。

突然,一陣笛聲響起。曲調孤寂、悲愴得難以形容,同時卻又莊嚴萬分。

斯特蘭奇以為笛子一定是國王吹的,於是回過頭看。可國王垂手站著,笛子揣在兜里。斯特蘭奇往四下里望望,霧氣並不重,若有人站在他們旁邊的話,也不至於擋住。身旁並沒有人。整個公園都空無一人。

「啊!聽啊!」國王叫起來,「這是他在講述大不列顛國王的悲情。聽這一段!這說的是他昔日王權不再!再聽這一節!這說的是政客不忠、王子不肖,毀了他的心智!這一小段傷心的旋律,是寫給那年輕漂亮的女孩——他小時候的摯愛,只因朋友脅迫,不得不放手。啊,蒼天啊!他當時哭得多凶啊!」

淚珠滑下國王的臉龐。他跳起舞來,舞姿遲緩而凝重,身體、雙臂左右搖擺,慢慢地原地打轉。樂曲聲往公園深處飄遠,國王一邊舞蹈著,一邊跟過去了。

斯特蘭奇感到十分迷惑。音樂似乎要把國王往一片小樹叢裡帶,至少剛剛他還覺得是一小叢。他確信之前只看見十幾棵樹甚至還不到,一轉眼工夫小樹叢就變成了大樹叢——不,已經是樹林了——一片深密、幽暗的樹林,其間古樹叢生,枝繁葉茂不可遏止。古樹巨大的枝杈就如同扭曲的肢體,樹根蜿蜒,猶如群蛇盤踞,樹榦爬滿青藤與槲寄生。樹木之間可見一條小徑,路面滿是深坑,坑口還掛著冰碴,圍了一圈霜凍的野草。密林深處射出幾道針尖細的光芒,似乎那邊有所房子,建在不可能建房子的地方。

「陛下!」斯特蘭奇一邊喊一邊追過去,雙手將國王拉住,「陛下請您原諒,不過看這叢樹的模樣,我感覺不大好。我想咱們不如打道回府吧。」

可國王被音樂迷住了,不願離開。他氣哼哼發著牢騷,把自己胳膊從斯特蘭奇手裡抽了出去。斯特蘭奇又捉住他,連哄帶拽地把他往公園大門趕。

然而,那位隱身不見的吹笛人可不輕易罷休。笛聲突然高起來了,將他二人團團圍住。另有一支旋律混入了先前的樂曲,起承轉合幾乎難以察覺,與原曲拼了個嚴絲合縫。

「啊,聽!哦,快聽!」國王大叫,原地轉起圈子來,「他這是吹給你聽呢!這段苦澀的旋律,是在控訴你那可惡的師父沒有將你理應獲得的知識教給你;這些不和諧音是在描述你受到阻礙、無法獲得新知時的怒火;這段緩慢、憂傷的進行曲講的是他出於一己私利而一直不讓你見識的那座大藏書室。」

「這究竟怎麼……」斯特蘭奇脫口而出,卻又立馬住了口。他也聽見了——自己的一輩子全在那音樂里呢。他頭回意識到自己的人生竟是如此不幸,身邊男男女女都沒安好心、恨他怨他、私下嫉妒他的才能。他這才發現,自己過去的一切氣惱都是有道理的,而一切善念都是自作多情;與自己為敵的人卑鄙,與自己為友的人陰險,而諾瑞爾(自然而然)是惡中之惡,就連阿拉貝拉也經不起考驗,虧了自己對她那份心。

「唉,」國王嘆了口氣,「看來你也被負心人欺了。」

「是啊。」斯特蘭奇悲傷地答道。

他們又轉身面朝那片林子了。林間的光芒雖細碎,卻令斯特蘭奇強烈地感受到那棟房子的存在及其所能帶來的舒適美滿。他幾乎可以看到柔和的燭光灑向舒適的座椅,古老的壁爐內火苗躍動、火光炯炯,而只要穿過這片暗林,就會有一杯杯溫過的加香酒端來給他倆取暖。那光芒還有別的意味。「我覺得那邊會有一間藏書室。」他說道。

「哦,一定有!」國王興奮得拍起手來,「你可以讀書,眼睛累了的話,我就讀給你聽!不過咱倆要快些了!聽這曲子,他讓咱倆跟上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國王伸手去拉斯特蘭奇的左胳膊。斯特蘭奇剛要接應,卻發現得把拿著東西的左手騰空。他手裡正拿著一本奧姆斯柯克的《三十六彼界啟示錄》。

「哦,它呀!」斯特蘭奇心想,「我再也用不著它了。林間房子里的藏書室一定有比這好得多的書!」他一鬆手,將《啟示錄》丟在了雪地上。

雪越積越厚了。吹笛人還在繼續。他二人往樹林方向趕去。跑著跑著,國王的紅睡帽扣上了眼睛,斯特蘭奇伸手將帽子扶正。這一扶,他突然記起來原來看過紅顏色有什麼講頭:紅顏色對魔法幻術有很強的抵禦作用。

「快點!快點!」國王叫道。

吹笛人吹出一串音,節奏飛快,模仿風聲忽高忽低。一陣真風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他二人雙腳離了地,被風半推半托著送向樹林。等腳踩實了地,他們已經比之前離樹林近了不少。

「太好了!」國王大叫。

斯特蘭奇雙眼又盯上了他那頭頂的睡帽。

……對魔法幻術的抵禦作用……

吹笛人又變出一股風來,這回把國王的睡帽吹跑了。

「不礙事!不礙事!」國王興高采烈道,「他向我保證,等到了他家裡,睡帽要多少有多少。」

斯特蘭奇鬆開國王的胳膊,踏著雪,頂著風,跌跌撞撞跑回去撿帽子。睡帽躺在雪地里,霧蒙蒙的灰白里一點明亮的鮮紅。

……對魔法幻術的抵禦作用……

他想起自己對威利斯兄弟倆某一位說過,若想讓法術顯靈,魔法師必要靠自身意志剛硬。他這會兒怎麼想起這話來了?

他默想到:置月於我雙眸,月華皎皎,褪小人所布假象。

月亮如一輪傷痕纍纍的白玉盤,突然露了臉——不在天上,卻在別的某個地方。假如非要說清楚在哪裡,他會說是在自己的腦海里。這感覺並不美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他所能看到的一切,只剩下月亮的臉,如同薄薄一片陳屍遺骨。他忘了國王,忘了自己是個魔法師,忘了諾瑞爾先生,忘了自己姓甚名誰。

他忘了一切,只記得這一輪月亮……

月亮消失了。斯特蘭奇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站在雪地里,不遠處有片黑乎乎的樹林,自己與樹林之間還立著一位穿睡袍的瞎國王。他止步不前的時候,國王肯定繼續往前走了。可沒有他指引,國王迷失了方向,害怕起來,大叫著:「魔法師!魔法師!你在哪裡?」

那片樹林在斯特蘭奇眼裡已經不再像個值得嚮往的所在,這會兒已恢複到斯特蘭奇最初發現它時的模樣——邪惡,難測,非本土凡物。至於那幾縷光芒,這會兒幾乎看不到了;無非是暗影中幾個白點子,除了說明房子里住的人買不起蠟燭,也再沒什麼別的意味了。

「魔法師!」國王叫道。

「我在這兒哪,陛下。」

他默想到:趕蜂群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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