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十七具那不勒斯人的屍首

1812年4月至1814年6月

英國陸軍曾經安排過一部分「情報官員」,他們專門與當地人攀談,竊取法軍函件,時刻掌握法軍部隊的動向。任您對戰爭的想像有多大膽,威靈頓手下的情報官總會超出您的期望。他們頂著烈日翻山越嶺,披著月光蹚水渡河。他們潛伏在敵後的時間比在英方更長,只要是助戰大不列顛的力量,他們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這些情報官中最厲害的,無疑是第11步兵團的科洪·格蘭特少校。法國人無論在幹什麼,只要抬頭看看,往往能發現格蘭特上校正騎在馬上,從遠處的山頭觀察他們的動向。他舉著望遠鏡細看,看完就往小本兒上記——搞得法國人心裡很不舒服。

1812年4月的一天早上,格蘭特少校不巧被堵在兩支法國騎兵巡邏隊中間,他發現自己一定逃不脫了,只好棄了馬,躲進一片小樹林里。格少校一向以為自己是名軍人,而非特務;既然身為軍人,把軍裝時時刻刻穿在身上是一種榮耀。可惜第11步兵團的制服(跟大部分步兵團一樣)是鮮艷的大紅,藏身之處卻是春日新葉,法國人不費吹灰之力便發現了他。

格蘭特少校被俘,對於英國方面來說,損失不亞於犧牲整整一個旅。威靈頓勛爵當即發急件,向法國方面統領提議釋放他們的戰俘把少校換回來,同時也向一些游擊隊長 懸賞大量銀元和武器,只要他們能把格蘭特少校給救出來。提議發出,如石沉大海,勛爵只好改轍。他派當地游擊隊頭目里名氣最大、最不好惹的赫羅尼莫·紹尼爾護送喬納森·斯特蘭奇去找格蘭特少校。

「你會發現紹尼爾很難對付,」威靈頓在斯特蘭奇出發前提醒他道,「不過這方面我倒不擔心,因為說實話,斯先生,你也不好對付。」

紹尼爾和他手下的人絕對符合您心目中殺氣騰騰的惡棍形象。他們骯髒、惡臭、鬍子拉碴;腰上別著匕首、短刀,肩上挎著來複槍。他們的衣服跟馬鞍上鋪的毯子都畫滿了殘酷而富有死亡意味的圖樣:骷髏十字骨、心臟穿劍上、絞刑架、車輪釘死屍、渡鴉啄人心臟雙眼等種種「賞心悅目」的設計。這些圖案初看像是由小珍珠扣子拼成的,細看才知是死在他們手上的所有法國人的牙齒。這幫人裡面數紹尼爾周身掛的牙齒最多,渾身一動就咯咯作響,彷彿死掉的法國人還在那裡嚇得上下牙打架。

渾身符號、穿戴全跟死亡有關,紹尼爾和手下人相信,無論誰見著他們都會害怕。誰知英國魔法師一來,立馬壓了他們一頭,殺了他們個措手不及——人家隨身帶著口棺材。脾性暴戾之人,多也迷信得很。紹尼爾手下有人問斯特蘭奇棺材裡盛的是什麼,斯特蘭奇漫不經心地答說盛了個人。

辛苦騎行幾日,游擊隊將斯特蘭奇送上一座小山坡,從山頂上能夠俯瞰由西班牙通往法國的幹道。游擊隊的人向斯特蘭奇保證,說法國人押著格蘭特少校一定會從這條路上經過的。

紹尼爾的人在附近安營紮寨,等候時機。等到第三天,只見一大批法國人沿著山下大路而來,穿著一身大紅軍裝騎行在他們中間的,正是格蘭特少校。斯特蘭奇立刻吩咐人將棺材打開。三位游擊隊員拿根梁子撬起了棺材蓋,發現裡面躺著個陶俑,是拿本地人做彩色盤子和水罐常用的紅陶土捏成的小人偶,只是手藝十分粗糙。陶俑臉上捅倆窟窿算是眼睛,鼻子則根本看不出,可身上卻一絲不苟地給穿上了第11步兵團的制服。

「聽著,」斯特蘭奇對紹尼爾說,「等法國衛兵一走到石頭那裡,帶上你的人就沖他們開火。」

紹尼爾思考了片刻,並不僅僅因為斯特蘭奇西語文法和口音某些地方別具一格。待把話聽明白,他便問道:「是要我們把『好樣的格蘭特』救下來嗎?」(「好樣的格蘭特」是西班牙人對格蘭特少校的稱呼。)

「當然不是!」斯特蘭奇答道,「『好樣的格蘭特』由我負責。」

紹尼爾帶手下人藏到半山坡一處稀疏的樹叢背後,樹叢像一扇屏風,擋住主路上行人的視線。他們從樹後開了火。法國人毫無防備,被打死了一批,受傷的更多。路邊沒有石頭,灌木叢也寥寥——幾乎找不到藏身之處——只有路還在前方,他們唯有一路向前,興許還能逃脫敵人的追擊。驚恐與混亂持續了幾分鐘,法國人逐漸恢複了意識,拖著傷員速速離開了。

游擊隊員們重爬回山頂,疑心這一場純屬空忙——畢竟,法國人跑掉的時候,那身穿大紅軍服的身影還在他們中間呢。他們回到之前跟魔法師分別的地點,卻驚奇地發現魔法師身邊多了個伴兒。格蘭特少校正和他一起,兩人頗親熱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喝酒吃雞。

「……布萊頓這地方當然好,」格蘭特少校說著,「可我還是更喜歡韋茅斯。」

「真想不到您這麼說,」斯特蘭奇回道,「我恨死韋茅斯了。在那兒待的一個禮拜,簡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經歷之一。當時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一位名叫瑪麗安的姑娘,人家沒理我,卻跟了個在牙買加有房有地還安著個玻璃假眼的人。」

「這又不能怪韋茅斯。」格蘭特少校道,「啊,紹尼爾隊長!」

他沖游擊隊頭頭揮舞著雞腿,算是打招呼,「Buenos Días!」

與此同時,護送戰俘的那隊法軍官兵繼續往法國前進,行至巴約訥一地,他們便將戰俘交到巴約訥秘密警察局局長手下看護。局長對戰俘身份深信不疑,上前迎接格蘭特少校。他去跟少校握手,這一握手可慌了神兒——只見自己的手將少校整隻胳膊都拉了下來。他嚇了一跳,手沒拿住,胳膊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抬頭沖格蘭特少校道歉,這一抬頭更是受了驚——只見粗黑裂紋逐漸爬了少校一臉,腦殼隨即掉下來一片,由此看出整個人完全是個空腔子——不一會兒便粉身碎骨,就跟《鵝媽媽童謠》里的矮胖子 一個下場了。

7月22日,威靈頓在歷史悠久的大學城薩拉曼卡迎戰法軍,取得了英軍方面近年來最具決定性的勝利。

當夜,法軍敗退,穿過薩拉曼卡南邊的一片樹林。撤退過程中,士兵們抬頭驚奇地發現一群群飛翔的天使正穿過黑漆漆的樹冠從天而降。天使周身散發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雙翼是天鵝羽的潔白,衣裙色彩變幻多端,時而泛著貝彩,時而似魚兒鱗片,時而又如那孕育著風雷的天邊。天使們手執點燃的長槍,雙目炯炯,一腔怒火非凡人可解。他們以驚人的速度在樹木之間穿行,沖法國人揮舞手中的長槍。

不少士兵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嚇壞了,掉頭便往城裡跑——等於是迎向身後追擊的英軍。大多數人則被蒙住,只知道站在原地獃獃地看。有個人格外大膽果斷,試著分析眼前狀況。他覺得老天爺突然間與法國人為敵實在不大可能,畢竟自《舊約》之後,這種事情就不曾有過了。他發現,天使們雖拿長槍威脅士兵,卻並未傷人。待一隻天使從上方呼嘯而至,他手執軍刀刺了過去。刀沒遇上任何阻力,刺到的只是空氣。被刺的天使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傷痛或驚訝。這法國兵隨即呼喚戰友,讓大家不必再害怕,眼前所見無非是威靈頓的魔法師變出來的幻影,傷不了人的。

法國兵繼續沿路前行,身後跟著一群徒有虛影的天使。走出樹林,他們發現眼前已是托爾梅斯河岸,河上有座古橋,過了橋便是托爾梅斯河畔阿爾瓦鎮了。由於威靈頓盟軍某部的疏忽,這座橋毫無防衛。法國人於是過了河,從鎮上逃跑了。

幾小時後,天剛亮不久,威靈頓勛爵騎著馬,疲憊地走上通往托爾梅斯河畔阿爾瓦鎮的橋。勛爵身邊跟著三位官員:陸軍中校德蘭西,時任英軍副軍需官;一位名喚菲茨羅伊·薩莫塞特的英俊小伙,時任威靈頓軍務秘書長;以及喬納森·斯特蘭奇。一行四人從戰場帶來滿身的風塵血汗,且已有幾日沒正經上床睡過覺了。由於威靈頓決心繼續追趕在逃的法國人,未來幾日能上床睡覺的希望也不很大。

在淡白天光的映襯下,鎮上教堂、修道院、中世紀老房子的邊緣清晰可見。雖然時候還早(剛過五點半鐘),鎮上已經有了動靜。慶祝法軍潰敗的鐘聲響起來了,疲憊的英軍、葡軍將士分團列隊走上街頭,鎮上百姓紛紛出門,拿了麵包、水果和鮮花做禮物,強要他們收下。載著傷員的手推車貼牆根一字排開,當差的官員正派人去找醫院等收容場所。與此同時,五六位姿色平平、模樣能幹的修女從某修道院趕來,走到傷員中間,拿錫杯子一口一口喂他們喝新鮮的牛奶。小男孩不肯老實待在床上,誰勸也沒用,有士兵走過就興高采烈地歡呼,只要人家不反對,他們就跟在人家身後即興列隊,來個勝利大遊行。

威靈頓勛爵往四下里看了看。「沃金斯!」他沖一位身穿炮兵制服的士兵喊道。

「您說,大人?」士兵問道。

「我這兒正尋摸我的早飯呢,沃金斯。你見著我的廚子了嗎?」

「傑福德中士說您的人上城堡里去了,大人。」

「謝謝你,沃金斯。」勛爵說罷,便跟上同行幾位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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