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若澤·埃斯托里爾宅

1811年1—3月

「我一直尋思,先生,一旦我去了半島,您再同戰爭部打交道的時候,情況會發生很大變化。」斯特蘭奇道,「恐怕我這一走,若再有人沒時沒會兒、沒日沒夜地上門求做這樣或那樣的法術,您該覺著不方便了。到時候除了您,再沒別人照應他們。您還有時間睡覺?我看咱們得讓他們試試別的法子。組織安排方面的工作若能幫上忙,我樂意效勞。要不咱們這禮拜請利物浦伯爵來吃個晚飯?」

「哦,所言極是!」諾瑞爾先生見斯特蘭奇如此體諒,心情大好,「你也同來,你講話甚是清楚明白!什麼事經你一說,伯爵立刻就懂。」

「那我這就給伯爵他寫信?」

「行,去寫!快去!」

這是年初頭一個禮拜,斯特蘭奇的行期尚未確定,但也要不了太久。他坐下寫了封邀請函,利物浦伯爵當即應下,隔天便現身漢諾威廣場。

諾瑞爾先生和喬納森·斯特蘭奇習慣在晚飯前先在書房待上一個小時,於是他們在那裡接待了伯爵大人。齊爾德邁斯也在場,根據情況需要隨時扮演抄寫、顧問、信使及侍從種種角色。

利物浦伯爵從未見過諾先生的藏書,於是在落座之前,先繞著房間走了一圈。「先生,」他說道,「有人告訴我您的藏書是當代一大奇觀,可我預想的還沒您這裡一半豐富。」

諾瑞爾先生聽了十分得意。他就喜歡利物浦伯爵這樣的客人——對書籍敬佩得疏遠,根本不打算把書從架子上拿來讀。

隨後,斯特蘭奇對諾先生說:「先生,咱們到現在還沒談談我去半島該帶些什麼書。我列了個單子,有四十本,您要是覺得還有改動的必要,我樂於聽從您的意見。」他從桌上的紙堆里抽出一張摺合起來的,遞給了諾先生。

這樣一張單子,諾先生看了沒法高興。單子上滿是畫掉的第一稿、畫掉的第二稿,第三稿的內容畫了箭頭加進去,曲里拐彎地在別的字旁邊繞。紙面有墨水點子,書名有拼錯的,作者有改名換姓的,最令人不解的是,竟然還有三行謎語詩,是斯特蘭奇打算寫完再送給阿拉貝拉作為分別紀念的。不過,諾先生面色蒼白倒不是因為這些。他之前壓根沒想到斯特蘭奇在葡萄牙那邊還需要書。將四十本寶貝書帶到戰火連天的地方,書有可能被燒掉、炸毀、淹水、蒙灰,太過恐怖,不堪設想。諾先生不大懂得打仗,可他不信士兵會是愛書同好。他們可能會用臟手指頭翻弄書本!他們可能會把書撕掉!他們還可能讀上一段試試身手——這最是恐怖!士兵都識字嗎?諾先生說不好。眼下整片歐洲大陸前途凶多吉少,自己屋裡還坐著一位利物浦伯爵,他知道若是回絕該有多難——幾乎不可能。

他看看齊爾德邁斯,一臉急切求助。

齊爾德邁斯聳聳肩膀。

利物浦伯爵則仍是靜靜地四下觀望,大約在想,這兒的書成千上萬,臨時拿走個四十本,哪兒看得出來。

「我帶書不能超過四十本。」斯特蘭奇接著說,一副就事論事的腔調。

「您英明,」利物浦伯爵道,「相當英明。除了方便隨身攜帶的,什麼都不要拿。」

「隨身攜帶!」諾先生大叫起來,從沒嚇成這樣過,「你不會是打算帶著它們到處跑吧?你一到目的地必須馬上找個書房把它們放好,城堡里的書房最理想,一座牆壁厚實、防禦徹底的城堡……」

「要是它們都在書房裡存著,對我也沒什麼用處了,」斯特蘭奇聲音鎮定得拱人火,「我得上戰場、下營房,書必得跟著我。」

「那就一定把它們放箱子里!」諾先生說,「找個非常牢固的木箱或者打個鐵櫃!沒錯,鐵打的最好!咱們可以找人訂做的,然後……」

「啊,請原諒,諾先生,」利物浦伯爵插話進來,「我倒是強烈建議斯先生不要帶鐵櫃。任何自備物資放在推車裡,他絕不能想當然以為可靠。士兵需要推車運送器材、圖紙、口糧、彈藥等等,為了少給陸軍方面添麻煩,斯先生最好還是學其他軍官的樣,把個人物品都馱在騾子或者毛驢身上。」他轉向斯特蘭奇,「您挑一匹壯實騾子,馱您的隨從跟行李。從修利-拉特的鋪子里買幾隻馬鞍褡褳,把書放裡面。軍用褡褳最能裝東西。書要是放推車上,一準兒被偷。當兵的——很遺憾地講——什麼都偷。」他說罷思索片刻,又補上一句,「至少咱們國家的都這副德行。」

一番對話之後,晚餐進行得如何,諾先生全然不知。他隱約記得斯特蘭奇和伯爵二人滔滔不絕,笑聲連連。好幾次聽斯特蘭奇說:「好吧,就這麼定了!」又聽伯爵答:「哦,那當然了!」可他們說的究竟是些什麼,諾先生不知道也不關心。他多希望自己還沒來倫敦,多希望自己壓根沒打算復興英格蘭魔法,多希望自己還住在何妨寺,讀讀書、作作法,自娛自樂。比起四十本書的損失,他覺得這一切都算不得什麼。

待利物浦伯爵和斯特蘭奇走後,他回書房端詳那四十本書,一本一本抱在懷裡,趁還來得及,好好地寶貝一下。

齊爾德邁斯也還在書房裡,晚飯也沒離開桌子,這會兒還在處理宅間賬務。諾先生一進來,他便抬頭,咧嘴一笑:「先生,我敢說等上了戰場,斯先生一定幹得不錯。人家今天已經將您一軍了。」

2月初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一艘名叫「聖瑟羅的祝福」 的英國船沿塔古斯河 北上,停靠在里斯本城中心的黑馬廣場旁邊。頭一撥下船的乘客里,便有斯特蘭奇和他的隨從傑里米·約翰斯。斯特蘭奇之前從未到過外國,這會兒置身域外的感覺特別明顯,再加上四周陸海軍的重要工事嘈雜忙亂,一切在眼前興興轟轟地展開,令他激動不已。他躍躍欲試,打算馬上動手施法術。

「不知威靈頓勛爵現在何處,」他對傑里米·約翰斯道,「你覺得那幫人里有誰會曉得嗎?」他帶著些許好奇,向廣場盡頭一處未完工的大拱門望去。這拱門格外有軍事機關的派頭,若說威靈頓現在就在門後面某個地方,他也不會太奇怪。

「可現在是夜裡兩點鐘,先生,」傑里米說道,「勛爵大人一定在休息。」

「哦,你這麼以為?整個歐洲的命運都捏在他手心兒里,他還休息?不過我想也許你說得沒錯。」

斯特蘭奇只好勉強承認,眼下最好還是先找家旅館住下,明天上午再去找威靈頓勛爵。

之前有人向他們推薦一間位於鞋匠街的旅館,開這間旅館的普利多先生是康沃爾郡人。普先生的住客幾乎都是英國軍官,不是剛從英格蘭回到葡萄牙,就是準備離崗休假在這裡等船。普先生盡己所能讓軍官們感覺賓至如歸,結果卻不如人意。他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努力,葡萄牙本地特色總還是千方百計闖進來,引起客人們的注意。就算旅館內的壁紙和傢具最初都是從倫敦原封運來的,經葡萄牙的烈日一曬五年,也都變得格外葡式。就算普先生親自指點後廚準備英式餐飲,可人家廚子是本地人,做出的菜若是按客人的標準還是撒多了胡椒、放多了油。就連客人們的靴子,一經本地擦鞋小孩兒塗抹,也隱約染上些本地氣質。

第二天上午,斯特蘭奇起得挺晚。他叫了一客豐盛的早飯,吃罷便在附近溜達了一個多鐘頭。里斯本這座城市看來有不少廣場市集、典雅建築,而雕塑、戲院、商鋪也多的是。見這情形,他猜想打仗大概也沒那麼可怕。

回到旅館,他看見四五位英國軍官正聚在門廊里,爭相說著什麼。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大好機會。他走上前去,為自己插話道了歉,隨後自我介紹一番,並問在里斯本哪裡能找到威靈頓勛爵。

這幾位軍官回頭看著他,一臉莫名其妙,就好像都覺得這問題問得不對,可斯特蘭奇不懂哪裡不對。「威靈頓勛爵這會兒不在里斯本。」其中一位藍制服、白靴褲的驃騎兵答道。

「哦,那他什麼時候回來?」斯特蘭奇問。

「回來?」那位軍官道,「幾個禮拜夠嗆——我看得幾個月,也可能根本不會再回這兒來了。」

「那我該上哪兒找他呢?」

「老天!」軍官嘆道,「他在哪兒都有可能。」

「您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嗎?」斯特蘭奇問。

那位軍官看著他,毫不同情。「威靈頓大人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他說,「哪兒需要他,他就去哪兒。何況,」他為了讓斯特蘭奇更明白點兒,又補了一句,「哪兒都需要威靈頓大人。」

另一位身著鮮紅制服、上衣綴了不少銀穗子的軍官發了話,聲音友善得多:「威靈頓大人在線上。」

「在線上?」斯特蘭奇問。

「是的。」

可惜,這答案到了斯特蘭奇耳朵里,並不像軍官們以為的那樣明確、有效。斯特蘭奇心想,自己的無知算是顯擺夠了,繼續打聽消息的願望煙消雲散。

「威靈頓大人在線上。」這話真是匪夷所思,要是斯特蘭奇非得做個判斷,他寧願相信「在線上」是句俗話,表示人喝多了。

他進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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