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寶珠、王冠與權杖

1809年9月

坡夫人和史蒂芬·布萊克每晚總會被憂傷的鐘聲召喚到喪冀那幽暗的大廳里跳舞,夜夜無休。論時髦與精美,以史蒂芬的眼界,這些舞會當屬最高;然而,來賓的華服美貌與舞廳本身種種窘迫潦倒的跡象形成奇異的對照。配樂從不更換,只靠一把提琴吱嘎,一支笛子嘀嗒,幾首小調反覆演奏。油膩的牛脂蠟燭——偌大的廳堂,蠟燭太少,史蒂芬那雙男管家的眼睛不可能發現不了——光芒打在舞者身上,舞者變換身段,怪影在圍牆上揮灑蔓延。

不跳舞的時候,坡夫人跟史蒂芬要參加漫長的儀仗隊,舉著旗幟條幅在塵土瀰漫、光照不足的大廳里穿行(滿頭白毛的先生對這樣的儀式格外感興趣)。一些條幅是年代久遠、早已開始腐壞的細密綉品,另一些則是白毛先生贏戰敵人的見證,乾脆就是用那些敵人的皮做成的,雙唇、雙眼、毛髮和服飾由白毛先生家的女眷綉在黃色的皮面上。滿頭白毛的先生樂此不疲,毫不懷疑史蒂芬和坡夫人也和自己一樣樂在其中。

別的事情上善變,唯有兩件事白毛先生始終堅持:一是對坡夫人的敬,二是對史蒂芬的愛。為了示好,他堅持送史蒂芬極為貴重的禮物,並將些沒來由的好運氣一樣樣降到他頭上。如同以前,有些禮物是以史蒂芬的名義直接送到布蘭迪太太手上的。也有些是直接給了史蒂芬,為的是——白毛先生如是說:「你那邪惡的敵人絕發現不了!」(他指的是沃特爵士。)「我非常巧妙地用法術蒙了他的眼,他見著什麼也不會發疑。哈!就算你明天當上坎特伯雷大主教,他也不覺得怎樣!沒人會覺得怎樣。」說著說著,他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你樂意明天就當坎特伯雷大主教嗎,史蒂芬?」

「不了,謝謝您,先生。」

「你確定?這一點兒都不麻煩,假如教廷方面能引起你任何興趣……」

「先生,我向您保證,他們不能。」

「你的好品味又一次給你增了光,主教禮冠戴在腦袋上難受極了,而且一點兒也不好看。」

可憐的史蒂芬被種種奇蹟異象纏了身。每隔幾日,便有點什麼事情發生,帶給史蒂芬這樣或那樣的好處。有時候,好處的實際價值微不足道——也許不過幾先令——可好處來臨的方式卻永遠非同尋常。比如有一次,有個農莊上的工頭找到他,非說幾年前在約克郡北區里士滿附近一場鬥雞賽會上見過史蒂芬,史蒂芬跟他打賭說威爾士親王早晚令全國人為之蒙羞。如今事已發生(工頭拿出親王拋棄妻子一事作為醜事例證),他特意坐著馬車到倫敦來給史蒂芬送來二十七先令六便士。這些錢,據他說,就是當年的賭注。史蒂芬說自己根本沒參加過鬥雞賽會,也沒去過里士滿,可無論怎麼堅持都沒用。他不收錢,那工頭就不罷休。

工頭走後不過幾天,有人在哈里大街宅子對面一條路上發現一條大灰狗。這可憐的畜生被雨淋了個透,渾身泥點子,種種跡象一望便知是大老遠趕來的。更稀奇的是,這畜生嘴裡還叼著一張寫了字的紙。腳夫羅伯特、傑弗里跟著廚子約翰·朗里奇沖它大聲嚷嚷,又扔瓶子又扔石頭,使出渾身解數打算趕走它,可這灰狗處之泰然,直等到史蒂芬·布萊克冒雨出來,親自將那張紙從它嘴上接下來,灰狗這才走了,悄聲不響,帶著一絲滿意的神氣,彷彿慶賀自己將一項重任圓滿完成。那張紙上畫的是德比郡一個村子的地圖,所繪景物奇中之奇,當屬開在一座山坡半山腰的密門。

還有一次,史蒂芬收到來自巴斯市長及長老會的一封信,信上說,兩個月前,威爾斯利侯爵到訪巴斯,停留期間無心他事,每言必及史蒂芬·布萊克,贊其誠信過人、聰慧不凡,對主人忠心耿耿。巴斯市長及長老會聽了侯爵大人的彙報,很受震動,立刻下令打造一枚歌頌史蒂芬生平美德的獎牌。待五百件獎牌製作完成,市長及長老會下令將其下發至巴斯各大戶要宅,舉城同慶。他們隨信為史蒂芬呈上一枚獎牌,並請他無論何時行至巴斯,毋忘相告,他們才好盛宴款待。

這些奇遇無法安慰可憐的史蒂芬,反而更令他感覺自己如今過得匪夷所思。他心裡明白,那工頭、灰狗及市長、長老會全在昧著本意做事:工頭愛財,這些人不可能在不必要的情況下隨意散富;狗這東西不可能連續幾個禮拜捺著性子完成古怪的任務;而市長和長老會也不可能突然間對從未謀面的黑人奴僕發生強烈的興趣。面對他生活的新走向,身邊的朋友卻無人大驚小怪。他見到金子銀子就反胃,財寶堆滿了哈里大街宅子頂層他居住的小屋,而他一樣都不想要。

他受白毛先生魔法囚禁已近兩年,其間也常常懇求白毛先生放了他——不放他,放了坡夫人也行,可白毛先生就是不聽。於是史蒂芬只好強打精神,試圖將自己和坡夫人的遭遇告訴別人,急於了解這種事可否有先例。他仍有一絲希望,盼有誰能將他二人解救出來。頭一位傾訴的對象便是家中男僕羅伯特。他事先提醒羅伯特,說下面將要聊些私話,講述一番難言之隱。羅伯特很配合地擺出一副莊嚴的神情,十分專註。然而一張口,史蒂芬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講出來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發現自己竟然鄭重其事地講起了豌豆及各類菜豆的培育及用途,內容頗有見地,而他本來在這方面明明一無所知。更糟的是,其中一些信息可謂天方夜譚,聽了得把種地、栽花的嚇著。他講到,下種或收穫時月亮是陰是晴、當夜是五月節還是仲夏夜,會導致豆子性質各不相同。而下種和收成時用小銀鏟還是用刀,也會給豆子的性質帶來影響。

第二位訴苦的對象是約翰·朗里奇。這回,史蒂芬口述了愷撒大帝走訪不列顛時的種種事迹,內容清晰具體,程度遠非專攻此科二十餘年的學者所能及。如之前一樣,他涉及的一些內容在書籍中無處可尋。

之後他又做過兩次努力,打算將這般可怕的處境告知他人。對布蘭迪太太,他對加略人猶大進行了一番奇異的辯護,他聲稱猶大死前所作所為皆是受了名喚「銅頭約翰」和「銅腳約翰」二人的指使,猶大認為這兩位都是天使。另一次,史蒂芬交給布太太鋪子里的夥計托比·史密斯一個單子,單子上列的是過去兩百年間仙子從愛爾蘭、蘇格蘭、威爾士及英格蘭擄走的人,哪一位史蒂芬都沒聽說過。

史蒂芬這下不得不認命:無論怎麼努力,他都說不出這纏身的魔咒了。

見他這般毫無來由的沉默、低郁,最遭罪的人無疑是布蘭迪太太。他在別人眼裡變沒變她不知道,她只看出來他對她是變了。9月初的一天,史蒂芬去看布太太。這之前,兩人已有幾個禮拜沒見面,布太太難過極了,乾脆寫信給羅伯特·奧斯汀,羅伯特找到史蒂芬,狠狠說了他一通,說他怎能這樣忘了人家。然而,當史蒂芬真來到聖詹姆士大街鋪子樓上的小客廳里,若布太太見了他立馬讓他回去,誰也怪不得布太太。只見他坐在那裡,雙手抱頭,深深嘆息,對她無話可講。她給他端來康斯坦夏葡萄酒、橘皮醬和老法兒做的果料三角麵包——各色風味,他卻一一擋回去。他什麼都不想吃。她於是只好守著壁爐在他對面坐下,繼續做針線活兒——這活兒做得沒精打采,是綉給史蒂芬的一頂睡帽。

「合著,」她說,「您是住煩了倫敦,也看厭了我,打算回非洲去呢?」

「不是。」

「我敢說,非洲一定是個非常美好的地方。」布太太說道,似乎打算馬上把史蒂芬趕了走,好折磨一下自己,「我老聽別人說呢:在那裡,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橙子、菠蘿,還有甘蔗、可可樹。」做了十四年副食品生意,她對世界的想像完全是由鋪子里賣什麼來決定的。她苦笑道:「看來,若是我到了非洲,一準兒干不好。伸手就能從旁邊樹上摘果子吃,那兒的人還要商店做什麼呢?唉,真是,一到非洲,我就得破產。」她說罷將一根棉線咬斷。「可要是明兒就走,我也不會不樂意。」她將棉線惡狠狠地戳進無辜的針眼裡,「倘若真有人請我去。」

「您樂意為了我去非洲?」史蒂芬驚訝地問。

她抬起頭來。「為了你,去哪裡我都樂意。」她答道,「我以為你心裡清楚。」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高興。

史蒂芬說哈里大街宅子還有事等他做,必須告辭了。

出了街門,天色漸暗,雨落了下來。行人紛紛撐起了傘。史蒂芬沿著聖詹姆士大街往前走,走著走著,見到一番奇景:一艘黑船正穿過灰色的雨簾、貼著行人腦袋頂兒沖他駛來。船是艘護衛艦,約有兩尺多高,船帆骯髒破舊,船體油漆剝落。船兒起起伏伏,如同在海面漂浮一般。史蒂芬見了這般景象,身上微微打個哆嗦。人群里走出個要飯的黑人,膚色如同史蒂芬一般又黑又亮。空中的船兒就拴在這人的帽子上。這要飯的時而彎腰,時而探頭,好讓船能揚帆前行。他那探頭探腦、搖搖晃晃的動作格外緩慢、謹慎,只怕碰翻自己這隻巨帽,看上去彷彿在極其緩慢地舞蹈。這要飯的名喚約翰生,又窮又跛,過去是個水手,退伍了卻沒領到撫恤金。生活沒有來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