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影宅

1809年7月

1809年的一個夏日,有二人在威爾特郡一條鄉間土路上騎行。天空藍得濃而耀眼。熾烈的天光,虛晃晃映上一石一木,給它們勾了深影,宛如墨筆揮就。路邊一棵粗壯的七葉樹微微前傾,灑下一片濃黑的樹影,那二人走近,彷彿被濃蔭一口吞了去,只聽得話音作響。

「……那您什麼時候才考慮發表發表?」其中一人道,「告訴您,發文章是必須的。我自己一直都在準備。我想,只要是當代魔法師,必須將發表己見作為首要任務。諾瑞爾從沒這方面的動作,我覺得很怪。」

「他嘛,我猜,到時候總會發的。」另一人答,「而我呢——有誰樂意讀我寫的東西?如今諾瑞爾隔幾周便呼風喚雨一回,我一個純理論魔法師寫出來的東西,怕是沒多少人感興趣吧。」

「哦,您就是太謙虛。」之前問話的人接著說,「您不能幹等著諾瑞爾把什麼都拿下。他也不是萬能。」

「他確實萬能。咱們都看見的。」對方嘆了口氣。

遇見老朋友,誰不喜歡——咱們眼前,正是亨尼福特與斯剛德斯二位先生。可他倆怎麼都在馬背上?他二人本不擅騎駕,平日亦鮮有鍛煉——亨先生歲數太大,斯先生養不起馬。還趕上這麼個天氣!暑氣太大,亨先生遍體生津、渾身瘙癢,繼而冒出一身紅疙瘩;陽光太晃,斯先生頭疼的毛病一準兒要發。再說,他倆跑到威爾特郡來幹嗎?

事情是這樣的:亨尼福特先生在為那頭戴花冠的姑娘和小石像尋根申冤的道路上有所發現。他認定殺人兇手是曾住在埃夫伯里的一名男性,於是特意跑到威爾特郡,到埃夫伯里教區教堂查閱史料。他跟斯剛德斯先生是這麼說的:「要是我能確定那男人的身份,那麼順藤摸瓜,我就有可能搞清那女孩子是誰、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能逼那男人害了她。」斯先生於是陪他一道來,和他一起翻遍卷宗,碰上難懂的古拉丁文也好幫他一把。雖說斯先生喜愛古籍(誰也比不得他熱衷),一心只盼事情辦成,卻也暗暗擔心五百年前的七個拉丁詞兒沒法把人的一輩子說清。然而亨先生滿心只有希望。後來,斯先生突然想到,既然已經來到威爾特郡,不如去鄉間那座「影宅」走訪走訪——他二人之前都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影宅,咱們上學的時候大多有所耳聞。一提它的名字,心中便生出對魔法各種模糊的理解,眼前浮現出殘垣斷壁的形象,然而少有人能記清它的存在究竟為何如此重要。實際上,魔法史學者們仍無法就其存在意義達成共識,其中一些人甚至馬上會告訴你:它的存在毫無意義——名留魔法史的大事,沒一件發生在這裡;不僅如此,曾在那裡居住的兩名魔法師,一個是冒牌貨,另一個還是女人家。宅子具備了這兩大特徵,便不再可能受近年來正統魔法師或正統魔法史學者的青睞。然而,兩百年來,它仍是傳說中全英格蘭最富魔力的地方。

影宅是十六世紀的時候由格里高利·阿布沙龍建造的。阿布沙龍曾任御前法師,效力於亨利八世國王及瑪麗、伊麗莎白兩位女王。假如我們拿施展法術的多少來衡量一位魔法師的成就,阿布沙龍根本算不得魔法師——他的法術幾乎從未奏效。而假如我們拿收入做標杆,阿布沙龍絕不愧為史上最強的英格蘭魔法師——他出身貧寒,死的時候卻富可敵國。

他生前可謂最大膽的舉動,是勸服丹麥國王花幾大把鑽石買走他一條咒語,聲稱能把瑞典國王的肉身化作一灘水。咒語自是不靈,可阿布沙龍拿報酬把這棟影宅造起來了——只花掉珠寶的一半。房間內鋪的是土耳其地毯,牆上掛的是威尼斯鏡子,種種漂亮物件成百上千。一切裝修完畢,卻發生了怪事——也許確有其事,也許空穴來風;學界有人堅信不疑,有人則嗤之以鼻——據說阿布沙龍之前用來欺騙客戶的假招子全都成了真,在這棟宅子里顯了靈。

1610年間的一個月夜,兩個女僕從二樓窗子往外看去,只見得二三十位俊男美女在窗外草地上圍成一圈跳舞。1666年2月,愛爾蘭人瓦倫丁·格雷特雷克斯站在衣櫥旁的小過道里,操一口希伯來文,跟摩西、亞倫二位先知交流了一番。1667年,來宅間造訪的一名女客佩內洛普·切爾莫頓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鏡中與她對視的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她眼見得小女孩越長越大,漸漸認出了自己的模樣。女孩年齡不斷增長,容貌不斷變化,直到鏡中只剩一具乾枯的屍骨。就因為無數這樣的傳說,影宅的名聲傳開了。

阿布沙龍生前曾育有一女,名喚瑪麗亞。瑪麗亞生在影宅長在影宅,一輩子少有離家的時候,至多一日兩日。在她的少女時代,這棟宅子接待過王公使節、學者詩人、兵士將領。即便在她父親死後,人們也前來一賞英格蘭魔法之絕唱——嚴冬降臨前最後一朵奇葩。來人日漸稀少,宅子愈加殘破,花園也荒蕪了。可瑪麗亞並不修葺她父親留下的這棟宅子,打碎的碟子都原樣留在地板上。

她五十歲那年,牆外的爬藤長勢太猛、覆蓋面太大,鑽櫃櫥、鋪地板,搞得地面滑溜溜的,走上去都危險。鳥兒不僅在窗外齊鳴,屋內也有響應。又過五十年,這百歲老嫗彷彿跟她的宅子爛作一攤——當然二者都並未死絕。她又活了四十九個年頭,死在一個夏日的清早。高大的七葉樹,樹影割破了陽光,斑駁的光影灑落她一身一床。

在冒暑趕往影宅的路上,斯、亨二位先生略感不安,擔心諾瑞爾先生得知他二人的行蹤(如今一國將領、要臣紛紛致函恭維、爭相造訪,諾瑞爾先生的威信與日俱增),怕他會怪亨先生毀了當初的約定。造訪影宅的安排,越少人知道越好,於是他倆沒通知任何人,一大早便動身,先溜達到農場租下兩匹馬,繞條遠路,奔赴影宅。

灰白的鄉間土路行至盡頭,迎面便是鐵門兩扇。斯剛德斯先生下馬去推門。這鐵門本是由上好的西班牙鑄鐵打造,而今已銹成濃麗的暗紅,形容枯槁,筋骨萎縮。斯先生抽回手,皮肉已染上粉末條痕,彷彿這門只是千萬朵玫瑰晒成干、磨成粉、揉捏成形的幻影。蜿蜒扭曲的鐵杆上另堆疊著小浮雕,一張張奇邪的面孔咧嘴笑,銹作焦紅色,崩裂剝落,彷彿地獄裡囚禁這批異類的執事太不負責,將熔爐燒得太熱。

向門裡望去,只見淡粉的玫瑰千萬朵,成排的榆木、白蠟、栗子樹沐光矗立,枝葉搖曳,餘下便是那藍藍的天際。院里是四面偉岸的山牆,頂上一排高大的灰煙囪,牆面上都是石花格窗。影宅荒蕪了百餘年,最初那銀色的石灰石壘砌四壁,如今接骨木和野玫瑰彷彿成了主料;宅間耗盡多少木材生鐵,如今攜帶夏日氣息的微風遍及其邊角。

「就好像彼界 一樣!」斯剛德斯先生嘆道,興奮得把臉都貼在了鐵門上,兩腮便依門框的走向添了幾抹胭脂。他推開門,牽進馬,亨尼福特先生跟隨其後。二人在一座石盆邊將馬拴牢靠,便走進花園探訪。

影宅前的這片院子也許稱不上什麼「園」,畢竟一百多年也沒人來打理;它算不得「林」,也算不得「野」,英文里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這麼一座被魔法師遺棄身後兩百年的花園。它要比斯、亨二位先生見過的任何一座花園更加蕪雜,更加濃郁斑斕。

亨尼福特先生看見什麼都特別興奮。成排的榆樹下長滿艷粉的毛地黃,樹木如同立在齊腰深的花海里,他見了要讚美;一尊石雕狐狸,口裡銜著幼崽,他見了也稱奇。他興高采烈地誇讚這裡卓絕的魔法氣場,還聲稱就算諾瑞爾先生來訪,也不會覺得失望。

然而亨先生實際上並不太容易受氣場影響,反倒是斯剛德斯先生開始感到意亂心慌。斯先生感覺阿布沙龍這座花園好像正在向自己施加一種怪力。和亨先生一路走著,有好幾次他都覺著自己正要跟曾經認識的人講話,或是就要認出一片過去熟悉的景緻。可一有這種感覺——在他馬上就要想起說什麼的時候,卻發現眼前的「舊友」只是玫瑰叢上一片暗影,一簇淡粉色的玫瑰是頭,另一簇是手;而那片他自以為熟悉得如同兒時場景的「故地」,無非是黃葉飄、樹枝搖、陽光下一處硬邦邦的屋角——純屬景物偶然的交疊。且所謂「舊友」是何許人、「故地」又在何方,他再也想不出。這感覺逐漸讓他心神不寧,於是過了半個鐘點,他便向亨先生提議稍坐片刻。

「我的老弟,」亨先生道,「怎麼回事?覺得不舒服嗎?您現在臉色很不好看——手也在抖。怎麼不早吱聲?」

斯先生伸手摸了摸頭,含混地嘟囔了幾句,說什麼他感覺似乎有魔法在生髮,之前曾有一刻他非常確定。

「魔法?」亨先生叫道,「這裡能有什麼魔法?」他神情緊張地環顧四周,防備著諾瑞爾先生突然從哪棵樹後面跳出來,「我猜您不舒服都是因為天氣太熱,沒有別的。我也熱得厲害。可咱倆就這麼忍著,真傻——享受就在眼前啊!往大樹蔭下一坐——看這兒;就著甘甜、脆快的溪流——看那兒,誰都知道這招最有療效。快來,斯先生,咱們快坐下。」

二人坐到一處棕色溪流邊的草岸上,柔和的暖風、玫瑰花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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