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斯特蘭奇派與諾瑞爾派

1817年2月至1817年春

齊爾德邁斯騎著馬,聞秋樂在一旁徒步行走。白雪皚皚的荒原在他們四周鋪展開,其上土坡小丘高高矮矮,放眼看去就好像一張廣闊無邊的羽毛墊。聞秋樂興許剛剛產生這樣的靈感,因為他正不厭其煩地描述著晚上打算睡的那張又軟又舒服的床是什麼樣,以及準備在睡前享用的那頓特別豐盛的晚餐都有些啥。這些享受,毫無疑問,他都指著齊爾德邁斯掏腰包呢,齊爾德邁斯若因此叨嘮個一兩句也不會顯得多麼奇怪——然而齊爾德邁斯什麼都沒說,他全部心思都被一個問題佔住了——他不知是否該讓斯特蘭奇和諾瑞爾見到聞秋樂。當然,若要檢驗檢驗聞秋樂,英格蘭無人更有資格;可從另一方面考慮,齊爾德邁斯說不準那兩位魔法師見了這樣一個既是人又是書的東西會有什麼反應。齊爾德邁斯撓了撓腮幫子,那裡有一道已經完全長好了的疤痕——若有若無,只是他棕黑面龐上一絲細細的銀線。

聞秋樂已經住了嘴,站在了路中間。毯子從他身上掉了下去,他正拚命把外套袖子往上擼。

「怎麼了?」齊爾德邁斯問,「出什麼事了?」

「我變樣兒了!」聞秋樂道,「快看!」他脫掉外套,敞開了襯衫,「字跟原來不一樣了!我胳膊上!我胸口上!哪兒哪兒都是!和我之前說的不一樣了!」他顧不得天寒地凍,開始脫衣服。待又脫得光溜溜了,他跟個青皮鬼兒似的歡蹦亂跳、手舞足蹈,慶祝自己的變化。

齊爾德邁斯翻身下馬,心情惶恐且絕望。他把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書救了下來,使其免於死亡與毀滅。終於好像萬無一失了——這本書還是得了逞,自己改換了模樣。

「咱們得儘快找家客棧!」他大聲宣布,「咱們得買紙和墨水!咱們一定要把之前你身上的字都原樣抄錄下來。你一定要挖空心思、仔細回憶!」

聞秋樂瞪著他,像是認定他已失去理智。「為啥呢?」他問。

「因為那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法術!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思想!是流傳下來唯一的記錄。咱們一定要盡全力,能保留一點就保留一點!」

聞秋樂仍不明白。「為啥呢?」他又問了一遍,「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可不覺得那玩意兒值得保留。」

「可你為什麼突然就開始變化了呢?怎麼都說不通啊!」

「怎麼都說得通,」聞秋樂道,「我曾是本預言書;可我預告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於是變了模樣也好——不然我就成歷史書了!乾巴巴掉渣兒的歷史書!」

「那你現在又是什麼?」

聞秋樂聳了聳肩膀:「興許是本收據簿!興許是本小說!興許是本啟示錄!」他的心思被這些帶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兀自嘎嘎笑著,又歡蹦亂跳了一陣。

「我希望你過去是什麼,現在還是什麼——一本魔法書。可你剛剛說什麼來著?聞秋樂,難不成你是要告訴我你自己也不認得身上這些字?」

「我是本書。」聞秋樂跑跳到一半停住腳,說道,「我就是那本書。書的任務是盛字兒——也就是我的任務。看懂字兒是什麼意思,那是讀者的任務。」

「可唯一的讀者已經死了!」

聞秋樂聳聳肩膀,表示事不關己。

「你一定知道點兒什麼!」齊爾德邁斯大喝道,快要被他氣瘋了。他一把抓住聞秋樂的胳膊:「這是什麼意思?這符號——像個圓圈長了對兒犄角,中間還畫了一道。這符號出現過好多次,它是什麼意思?」

聞秋樂又把胳膊掙脫開了。「它指的是上禮拜二,」他說,「指的是三頭豬——其中一頭戴了頂草帽!指的是莎莉跑到月影下跳舞,結果丟了個玫瑰紅的小錢包!」他咧著嘴樂,伸出根手指頭沖齊爾德邁斯搖啊搖,「我知道你想幹嗎!你不就想當下一個讀者嘛!」

「也許吧,」齊爾德邁斯道,「雖然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該怎麼學。但我也想不到有誰比我更有資格。不管怎樣,我是不會讓你再溜出我的視線了。從今往後,聞秋樂,你我二人形影不離。」

聞秋樂的心情瞬間變了味兒。他悶悶不樂地把衣服又都穿上了。

春回英格蘭。鳥兒跟著犁頭飛。石頭被陽光曬暖。風雨變得輕柔,帶著泥土的芬芳和萬物生長的清香。層林盡染淡淡一層顏色,太過微妙、柔和,簡直不能稱其為某種顏色,更像是某種顏色的意象——就彷彿林間樹木正做著青蔥的夢,或是萌生了蒼翠的念頭。

春回英格蘭,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卻沒有回來。黑暗之柱籠罩著何妨寺,諾瑞爾再也沒有出來。究竟是斯特蘭奇幹掉了諾瑞爾,還是諾瑞爾殺死了斯特蘭奇,人們都在琢磨哪種情況更有可能,倆人各有多該死,到底要不要派人過去一探究竟。

然而,不等有人解開這些有趣的問題,黑暗之柱就消失了——把何妨寺也帶走了。房屋、莊園、橋以及一段河水全都消失了。曾經通往何妨寺的路如今不是折個彎兜回去,就是通向平淡無奇的田邊地埂或是沒人打算遊覽的小樹叢。漢諾威廣場的諾宅以及斯特蘭奇的兩處房產——他在蘇活廣場的住處和在克蘭的家 ——也都落得這般奇異的下場。倫敦城裡還能在蘇活廣場找到那棟房子的,只有傑里米·約翰斯的貓兒「雲雀」。事實上,雲雀似乎根本沒發現房子有任何變化,還是想去就去,鑽進30號和32號宅子之間。目睹它這麼乾的人都稱之為天下奇觀。

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先生消失了,利物浦伯爵和其他大臣公開表示惋惜,悼念的話說了不少。然而私底下,他們為終於甩掉這樣一樁怪事而感到高興。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到頭來哪個都不如從前看著那麼正派體面。二人曾浸淫的法術就算不是黑魔法,也一定比中規中矩、討人歡喜的魔法多著一層凶光殺氣。大臣們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突然湧現出的一大批新魔法師身上。

這批魔法師不僅沒施過什麼法術,多數也都沒受過什麼教育;可看架勢一個個都不會比斯特蘭奇和諾瑞爾的脾氣小。管理這批人的辦法亟待出台。諾瑞爾先生恢複五龍法庭的提案(曾顯得那樣無關緊要)如今卻被認為是極對症的良藥。

3月的第二個禮拜,《約克紀事報》上登出一段文字——寫給約克魔法師學術協會前會員,也寫給任何一位想成為該協會會員的人——約他們在下個禮拜三(該協會曾經舉行例會的日子)前往古星酒棧。

這篇奇異的啟事一登出來,很多約協的前會員都受了冒犯,數目至少已令作者滿意。啟事登在報紙上,兜里只剩一個子兒的人都能讀到。不僅如此,該作者(未透露名姓)這麼一寫,就彷彿自己有邀人加入約協的權利——而他明顯無權這樣做,無論他是什麼來頭。

當這引人神往的一晚來臨,前約協會員來到了古星酒棧,發現已有五十多位魔法師(或者說想成為魔法師的人)齊聚酒棧里的長廳。舒服的座位都被佔了,前約協會員(其中包括斯剛德斯先生、亨尼福特先生和福克斯卡斯爾博士)只好到離壁爐比較遠的一塊高起來的小講壇上就座。這樣一來有個好處:他們可以把那些新魔法師看個清楚。

然而這景象可不是專為取悅他們安排的。眼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麼人都有。(「就是沒個正經紳士。」福博士評論道。)有兩個是種地的,還有幾位是店老闆。有個面色蒼白、發色淺淡的小夥子,言行舉止似乎很容易激動;他正跟旁邊人說,他敢肯定往報上登這份啟事的人就是喬納森·斯特蘭奇本人,而斯特蘭奇本人無疑隨時會出現在這裡並教大家怎麼施魔法。人群里還有個教士——這倒是靠譜多了——看上去五六十歲,穿一身黑,一張臉颳得乾乾淨淨,模樣鄭重審慎。他身邊帶著條狗,還跟了個年輕姑娘。狗和他一樣毛髮灰白、體面持重。那姑娘容貌鮮煥奪目,著一襲紅天鵝絨裙衣——這顯得有點兒不那麼體面了。她一頭烏髮,神情熾烈。

「泰勒先生,」福博士對他手下跟班兒的說,「能不能勞煩你過去一趟,提示那位先生我們開會一般是不帶家屬的。」

泰勒先生快步走去了。

從自己所坐的地方,前約協會員們觀察到,那位臉颳得光溜溜的教士模樣溫和,態度卻冷硬得很。他回了泰勒先生一句特別刺耳的什麼話。

泰勒先生帶回如下答覆:「賴德如斯先生請約協各位多包涵,不過他並不是魔法師。他對魔法有很大興趣,卻沒有什麼技能。他女兒才是魔法師。他有一個兒子仨女兒,他說他們都是魔法師。另外幾個不肯來開會。他說他們無意與其他魔法師為伍,更願在家獨自研究,不受干擾。」

一時無人發話,前約協會員左思右想也沒搞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興許他那條狗也是個魔法師吧。」福博士說完,前會員們都笑了起來。

大家很快就看出來,新來的這批人分屬兩個不同陣營。賴德如斯小姐——那位穿紅天鵝絨裙衣的姑娘——頭一個發言。她聲量不高,話說得很急。她不習慣當眾演講,在場的魔法師不是每位都能聽清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