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是的。」

1817年2月

銀盤裡的水面上,那個光點閃了閃,消失了。

「什麼!」斯特蘭奇叫起來,「怎麼回事?諾先生,快!」

諾瑞爾點了點水面,重畫光線,低聲念念有詞。然而盤裡的水依然平靜幽暗。「他走了。」他說。

斯特蘭奇閉上了雙眼。

「真是怪得很。」諾先生帶著驚嘆的口氣接著道,「你覺得他來約克郡幹嗎了。」

「噢,」斯特蘭奇叫道,「我猜他來這兒是專門為了逼瘋我的!」他怨天尤人地怒號一聲,問道:「他怎麼不理我?我下了這麼大功夫,他怎麼連看我都懶得看,連句話都懶得跟我講?」

「他是位古老的魔法師,又是位古老的君王,」諾先生簡單撇下一句,「哪個都不是容易撼動的啊。」

「沒有哪個魔法師不盼著震撼一下自己的師父。我必是已經令您刮目相看了,我想讓他也對我另眼相待。」

「把斯太太從巫蠱里救出來才是你真正的目的。」諾瑞爾提醒他。

「是,是,沒錯。」斯特蘭奇答應著,有些煩躁,「那是當然。只不過……」他沒再想下去。

二人一時無話。諾先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想了想,說道:「你剛剛說魔法師都想震撼自己的師父,這倒提醒了我,1156年發生過一件事……」

斯特蘭奇嘆了口氣。

「……那一年,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得了個怪病——他時常如此。病好以後,他在自己紐卡斯爾的宅邸舉辦了一場慶典。各地國王、女王紛紛帶來價值連城、美艷絕倫的賀禮——有黃金、紅玉、象牙、珍稀的香料。魔法師們則紛紛帶來魔法寶物——道破天機的雲霧、歌聲裊裊的樹木、開通密門的鑰匙等等——一個賽著一個。烏衣王一一謝過他們,臉卻一直陰沉著。最後一個到的是魔法師托馬斯·高布列斯。他兩手空空,什麼禮物都沒帶。他抬起頭來,說道:『陛下,我給你帶來了樹,帶來了山。我給你帶來了風,帶來了雨。』見他如此輕慢,周圍的國王女王、達官顯貴全都大吃一驚。在他們看來,高布列斯壓根兒什麼都沒幹。然而,烏衣王臉上綻開了微笑——自從病了以後,他還一次都沒笑過。」

斯特蘭奇仔細想了想。「好吧,」他說,「恐怕我跟那些國王女王們是一個看法。我想不出這故事有什麼意義。您是從哪兒聽來的?」

「貝拉西斯的《原術》里寫到的。這本書我年輕時可是懷著一腔熱情潛心研讀來著,這段故事我覺得特別引人深思。我認為,高布列斯一定是設法讓山坡樹木等等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向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致敬——就好像都彎腰對他鞠躬似的。貝拉西斯沒搞明白的東西,我搞明白了,我自是十分得意,可後來就沒再去想它——這類法術對我來說沒什麼用處。多年後,我在蘭切斯特的《鳥之語》里發現了一條咒語。這咒語是蘭切斯特從一本現已失傳的古書里找到的,他說他不知道這法術有何用途,可我覺得它正是高布列斯當年用的那一條——或者是非常類似的一條。假如你真心想同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對話,不如咱們試試這辦法,不如咱們請英格蘭去迎接他,向他致敬。」

「那又能怎麼樣呢?」斯特蘭奇問。

「能怎麼樣?不能怎麼樣!至少產生不了什麼直接後果。不過這樣一來,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就能想起自己和英格蘭之間的紐帶;也算表達了咱們對他的敬意——這種行為不才更符合一位君主對其子民的期待嘛。」

斯特蘭奇聳了聳肩膀。「好吧,」他說,「我也提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您的《鳥之語》在哪兒呢?」

他將屋子環顧了一番。書從渡鴉變回原形落下來之後,還都躺在原位。「咱這兒一共有多少本書?」他問。

「四五千本吧。」諾瑞爾答道。

兩位魔法師一人舉根蠟燭,搜找起來。

白毛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望穿村的衚衕里。史蒂芬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趕赴下一場死亡。

在他眼中,英格蘭這片土地如今只剩下恐懼與痛苦。樹木的形狀都好像凝固的尖叫。枝頭垂下一簇枯葉在風中搖晃——正是聞秋樂吊在那棵山楂樹上。一隻被狐狸開膛破肚的兔子躺在路邊——正是即將被白毛先生殺掉的坡夫人。

人死了一個又一個,恐怖的事情一樁連著一樁;然而史蒂芬無力阻止任何一樣。

望穿堂里,坡夫人坐在起居室的寫字檯旁怒氣沖沖地寫信。信紙鋪了一桌,每張都寫滿了字。

斯剛德斯先生敲門進了屋。「打擾您了!」他說,「我能問問您是在給沃特爵士寫信嗎?」

她搖搖頭:「這些是寫給利物浦伯爵以及《泰晤士報》編輯的!」

「真的?」斯剛德斯先生道,「其實呢,我也剛寫完一封信——是寫給沃特爵士的——不過我敢肯定,夫人您若肯親手寫個一兩行,告訴他您受的巫蠱業已破除,您一切都好,他准比看見什麼都高興。」

「可這些您的信上可以說。很抱歉,斯剛德斯先生,現在我親愛的斯太太和可憐的史蒂芬還在那邪靈的掌控下,我實在沒心思理會別的事情!信寫完您一定馬上就給發出去!寫好這幾封,我還要再寫給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攝政王!」

「您不覺得也許沃特爵士才是上訪的合適人選嗎?畢竟……」

「不,絕對不是這樣的!」她大叫起來,一腔怒火,「我自己能做好的事情,我絕不會想到求人幫忙。我可不想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從巫蠱下的無助又落到另外一種無助的境地!何況,諾瑞爾先生犯的罪有多醜惡,沃特爵士不可能有我說的一半清楚!」

就在這時,又有個人進了屋。斯剛德斯先生的男僕查爾斯前來通報,說村子裡發生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一個身量很高的黑人——當初把坡夫人帶到望穿堂的那位——出現在村子裡,腦袋上戴了個銀頭環,身邊還跟著位發如大薊絨毛、外衣翠如青草的先生。

「史蒂芬!那是史蒂芬和施法蠱住我們的人!」坡夫人大叫起來,「快呀,斯剛德斯先生!您有多大本領都用上!我們就指著您打敗他了!您要像救我一樣把史蒂芬也救出來!」

「打敗一個仙子!」斯剛德斯先生恐懼地驚呼,「唉,可是不行呀!我辦不到呀!比我厲害得多的魔法師才……」

「荒謬!」她大叫道,雙眼已淚光閃閃,「齊爾德邁斯跟您說什麼來著。這麼多年學到的東西已經武裝了您!您現在只需要動手試試!」

「可我不知道……」他一臉無助,正要說下去。

他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都沒用了。她說完就跑出了屋——而他自認為有保護她的義務,於是也只好追了出去。

何妨寺里,兩位魔法師找到了《鳥之語》——書正躺在桌上,攤開到印有仙術的那一頁。可惜,如何稱呼約翰·烏斯克格拉斯這個問題仍沒有解決。諾瑞爾蹲坐在銀盤子邊上施著搜尋咒。他倆已經把能想到的稱呼、名號挨個兒試遍了,結果搜尋咒一個也沒認出來。銀盤裡的水依然幽暗,毫無動靜。

「用仙靈給他起的那個名字怎麼樣?」斯特蘭奇問。

「那名字失傳了。」諾瑞爾答道。

「咱們試過『北方之王』了嗎?」

「試過了。」

「哦。」斯特蘭奇又思索片刻才說,「您之前提過那個奇怪的稱呼是什麼來著?您說他曾經用它自稱?無名的什麼什麼?」

「『無名的奴隸』?」

「就是它。試試這個。」

諾瑞爾看上去特別沒有信心,但他還是用「無名的奴隸」試了試。瞬間,一個淡藍色的光點出現了。他繼續排查,發現這位無名的奴隸在約克郡——幾乎就在約翰·烏斯克格拉斯之前出現過的地方。

「瞧,」斯特蘭奇興高采烈地大呼,「咱們顧慮那麼多都沒用。他還在這裡呢。」

「可我覺得這倆不是一個人。」諾先生打斷了他的話,「看著總有點兒不一樣。」

「諾先生,求您別再胡思亂想了!除了他還能是誰?無名的奴隸全約克郡總共能有幾個?」

這問題問得實在很有道理,諾先生於是不再作難了。

「現在輪到這法術本身了。」斯特蘭奇道。他拿起書,將咒語念了出來。他呼喚英格蘭的樹、英格蘭的山;他呼喚陽光、水流、鳥兒、土地和石頭。他把它們一個個全都招呼到,並請求它們聽從無名奴隸的派遣。

史蒂芬和白毛先生走到了通往望穿堂的那座馱馬橋邊。

村子裡一片寂靜;所見之處人跡寥寥。一座門廊里有個穿著花衣裳、圍著毛披肩的小姑娘,她正舉著木桶往乾酪槽里滴牛奶。一個捆了綁腿、頭戴寬檐兒帽的男人正沿著房屋旁的小道走來;身邊有條狗跟著小跑。他們拐彎走到房前,小姑娘和那男人微笑著打招呼,狗兒也汪汪地表達自己的喜悅。像這樣平淡、家常的景象一向討史蒂芬喜歡,可因為此時的心情,他看到這些只感到一陣寒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