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前者之心,埋積雪下,匿密林深處,仍痛如針扎

1817年2月中旬

拉塞爾斯離開漢諾威廣場已經二十八個鐘頭有餘,諾先生已經急得半瘋了。當初他答應等他回來,可現在他擔心真到了何妨寺的時候,斯特蘭奇早把藏書室據為己有了。

當天夜裡,漢諾威廣場諾宅里任何人不得上床睡覺。第二天一早,每個人都睏倦不已、情緒糟糕。

「你何必等他呢?」齊爾德邁斯問,「斯特蘭奇真來了,你以為他能頂多大用?」

「我特別依仗拉塞爾斯先生的輔佐。這你是知道的。我現在只剩他一位參謀了。」

「還有我呢。」齊爾德邁斯道。

諾瑞爾先生一雙小眼飛快地眨了眨。可你只是個下人——離他二人只有半句之遙。諾先生什麼都沒說。

不說,齊爾德邁斯似乎也明白了。他氣得嚶然作聲,轉身走了。

傍晚六點鐘,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拉塞爾斯走了進來。他這副樣子可是前所未見:頭髮亂七八糟,領巾上落著灰土、染著汗漬,大衣和靴子上濺得都是泥。

「咱們是對的,諾先生!」他大聲說道,「斯特蘭奇回來了!」

「什麼時候?」諾先生臉刷的一下白了。

「我不知道。他可沒那麼善解人意,為咱們提供一切具體細節,不過咱們這就得儘快往何妨寺趕!」

「咱們這就可以走。一切都準備好了。這麼說你真見著德羅萊特了?他也來了?」諾先生歪歪身子,看能否在拉塞爾斯身後發現德羅萊特的身影。

「沒有,我沒見著他。我等他來著,可他一直沒有出現。不過,先生,您別怕!」(諾先生這時正要插嘴。)「他寄了封信來。咱們需要的情報都在上面呢。」

「信!我能看看嗎?」

「當然能啦!不過路上有的是時間。咱們現在就得走了。您不必為我再多等。我需要的東西很少,即使沒有,我也很容易對付。」(這可有點兒出人意料。拉塞爾斯的需求從沒少過。他的需求一向又多又複雜。)「得了,得了,諾先生。您振作一下。斯特蘭奇可要回來了!」說罷他又大步流星地出了屋。諾先生後來聽盧卡斯說他都沒要點兒水洗洗,也沒要任何東西喝。他直接上了馬車,一屁股坐在角落裡候著。

八點鐘,他們上路回了約克郡。諾瑞爾先生和拉塞爾斯坐在車裡面;盧卡斯和戴維坐在轎廂頂;齊爾德邁斯則騎在馬背上。到了伊斯靈頓路關收費站,盧卡斯把錢付給了守門人。空氣里聞著像要下雪了。

諾瑞爾先生漫不經心地往一家店鋪燈火通明的櫥窗里看去。這家店鋪挺高檔,內部陳設清爽簡潔,備有高雅的新式座椅供客人歇腳;事實上,這家鋪子格調之高,連賣的是什麼都不太容易看出來。有把椅子上隨便扔著一堆顏色鮮麗的東西,究竟是披肩、衣料還是些毫不相干的玩意兒,諾先生說不好。鋪子里有三個女人。一位是顧客——漂亮、時髦,上身穿著一件輕騎兵制服似的短夾克,皮毛滾邊兒、盤花扣一應俱全。她腦袋上扣著一頂羅宋皮毛小帽;她不時地用手摸一摸帽子後面,好像生怕它掉下來似的。店主的打扮則低調、有分寸,只穿了一件樣式普通的深色裙衣。除她二人以外,店裡還有位小個子的店員,那店員飽含敬意地守在一旁,碰巧有誰看她一眼,她就神色慌張、顛顛兒地給人家微一屈膝。顧客和店主並沒在談生意;她倆有說有笑、有聲有色地聊著天。這般情景離諾先生平日興趣所在相去甚遠,此刻卻直入他的心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他腦海里,斯特蘭奇太太和坡夫人的身影一閃而過。隨後,什麼東西飛到他與這幅歡快的圖景之間——像一塊固化了的黑暗。他覺得那是一隻渡鴉。

路費付清。戴維一抖韁繩,馬車往拱門路前進。

下雪了。風卷著雨雪從四面八方猛攻上來,吹得車廂來回地晃;風從每一處縫隙漏洞鑽進車裡,把人的肩膀、鼻子和腳掌凍得生疼。諾先生本來就不舒服,拉塞爾斯卻也沒提供什麼幫助:他此時的情緒十分怪異。他興奮,甚至可以說是興高采烈,而諾先生猜不出他為什麼要這樣。外邊風聲大作,他就大笑,彷彿懷疑那風打算嚇唬他,而他要證明自己不怕。

發現諾先生在觀察自己,他說:「我一直在想呢。這算得了什麼呢!您與我,先生,咱們很快就能制住斯特蘭奇,破了他的招數。那些大臣簡直是一幫老娘兒們!讓我噁心!為個瘋子就嚇成那樣!想到這兒我就要笑。不用說,利物浦跟錫德茅斯這倆人最最可惡!他們怕波拿巴怕了多少年,連頭都不敢往大門外探;現在斯特蘭奇只是變瘋了,就把他們嚇得一陣陣發慌。」

「哦,你這麼說可錯了!」諾先生大聲說,「真的錯了!斯特蘭奇帶來的威脅是巨大的——波拿巴相比之下根本算不得什麼——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德羅萊特都說了些什麼呢。能把他的信給我看看最好了。我讓戴維停在哈德利的天使酒棧,然後……」

「可我沒帶著。我把它落在布魯頓大街家裡了。」

「哦,可是……」

拉塞爾斯笑了:「諾先生,您別這麼操心啦!我不是告訴過您這都不礙事的嗎?信我句句記得。」

「信上說了什麼?」

「斯特蘭奇瘋了,被關進了永恆的黑夜——這些咱們早都知道——還有……」

「怎麼個瘋法兒?」

拉塞爾斯略微停頓了一下。

「基本上就是說胡話。不過他沒瘋的時候也這樣,不是嗎?」拉塞爾斯笑起來。發現諾先生神色不對,他放正經了些:「他胡說些什麼樹啊、石頭啊、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啊,還有,」(他四處張望,尋找啟發,)「隱形的馬車。還有,哦,對了!這您聽了准覺得好笑!他偷人家威尼斯小姑娘的手指頭。一口氣全偷走,裝進小匣子里存著!」

「手指頭!」諾先生驚慌道。這東西似乎跟自己有什麼不太好的聯繫。他想了一想,想不出有什麼意義:「德羅萊特有沒有形容一下那片黑暗?他可說過什麼對咱們了解那片黑暗有幫助的話?」

「沒有。他見著了斯特蘭奇。斯特蘭奇派他給您轉達個口信。他說他要回來了。這封信主要內容就這麼多。」

二人漸漸無話。諾瑞爾先生不想睡卻也止不住打盹;夢裡有好幾回,他都聽見拉塞爾斯坐在黑暗裡喃喃自語。

午夜時分,他們在旺斯福德的黑考克車馬客棧換馬。拉塞爾斯和諾先生在公用休息廳等著。這是一間樸實而寬敞的大屋,牆上打著木牆圍子,地板用沙子去過光;屋裡有兩處大壁爐。

門開了,齊爾德邁斯走了進來。他直衝拉塞爾斯走過去,對他說了下面這些話:「盧卡斯說德羅萊特來了封信,上面說了他在威尼斯的見聞。」

拉塞爾斯把頭扭過來一點,卻並不直視齊爾德邁斯。

「我能看看嗎?」齊爾德邁斯問。

「我落在布魯頓大街了。」拉塞爾斯道。

齊爾德邁斯看上去有點兒驚訝。「那好吧,」他說,「盧卡斯可以回去拿。咱們從這兒給他雇匹馬。到何妨寺之前他就能追上咱們。」

拉塞爾斯微微一笑:「我說落在布魯頓大街了,是吧?可你猜怎麼著,我又覺得它不在家裡。我想我把它落在一間客棧里了——我在查塔姆等德羅萊特的那間客棧。他們肯定早已經把它丟掉了。」

齊爾德邁斯怒目瞪了他一會兒,隨後大步走出了屋。

茶房過來通知說,兩間卧室已分別備好了熱水、毛巾和其他日用品,諾先生和拉塞爾斯可以過去休息休息。「走廊里可是又黑又沒有燈,先生們,」他興緻勃勃地說道,「所以我給您二位一人點了根蠟燭。」

諾先生接過他那一根蠟燭,沿著走廊(果然是極暗的)往卧室走去。突然間,齊爾德邁斯閃了出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究竟怎麼想的?」他咬牙切齒道,「沒見著那封信就離開倫敦了?」

「他說信上寫了什麼他都記著呢。」諾先生直找借口。

「哦,你還真信他,是嗎?」

諾先生沒答話。他走進為他準備好的卧室。正洗手、洗臉的工夫,他從鏡子里瞥見自己身後的床。這是一張老式床,十分笨重,而且對於這間屋來說實在太大了——客棧旅館常見的毛病。四根紅木雕花柱撐起一塊黑幽幽的高頂,床的四角各插了一捆黑色的鴕鳥毛,所有這些裝飾合力營造出一種葬禮上才有的喪氣。就好像有人把他請進屋來,將給他挖好的墳指給他看。他突然有了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就像在收費站附近看見那三個女人時的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情即將塵埃落定,而自己該走哪條路也都已經註定了。年輕的時候,他選擇了一條道路,而這條路的方向卻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如今他踏上了歸途,而家已經變成個猙獰恐怖的所在。在這半明半昧之間,站在一張黑色的床前,他想起自己童年時為何總是懼怕黑暗:因為黑暗屬於約翰·烏斯克格拉斯。

莫相忘,

莫相忘。

濯濯荒野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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