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暴風雨與謊言

1817年2月

格雷斯蒂爾姑姑在帕多瓦租了套房子,窗外能看見果子市。住這裡,上哪兒都特別方便,且租金一個季度只要80塞齊尼(約合38幾尼)。格家姑姑覺得攤到了便宜,十分滿意。然而有些時候,由於下手太快、決心太大,猶豫與懷疑事後再來也已經晚了。這正是目前的情況:和弗洛拉住了不足一個禮拜,姑姑就開始挑這房子的毛病,並開始反思當初應不應該就這麼租下了。這房子雖說古老、漂亮,可那哥特式的窗口小得很,且好幾扇外邊都擋著石露台;換句話說,屋裡特別容易暗。若在從前,這根本不成問題,可眼下弗洛拉需要精神支柱,而(姑姑心想)幽暗與陰影——不管效果多麼別緻有趣——對她來說實際並不算好事。這房子不僅黑,後院里還左一位右一位地站著幾尊石頭女人像,石像經年曆久,如今已披了常春藤織起的面紗與斗篷。毫不誇張地講,這些石頭女人面臨著徹底被藤蔓吞沒的危險;目光只要一落在石像上,格家姑姑就想起喬納森·斯特蘭奇那可憐的太太——才那麼年輕就死了,死得又那麼莫名其妙,她不幸的命運似乎已經把她先生給逼瘋了。姑姑只盼弗洛拉不會有這樣陰鬱的想法。

可既然價錢談妥了,房子也租下了,格家姑姑乾脆動手,儘可能地把屋裡布置得明亮、喜慶。她一輩子沒浪費過蠟燭、燈油,可為了努力讓弗洛拉情緒變好,她不再計較日常開銷。樓梯上有塊地方特別黑,其中一級台階走向實在奇特,以至於出人意表,為了防止有人滾下去摔斷脖子,姑姑堅持要在那台階上方的架子上放一盞燈。燈日夜點著,也日夜招博妮法齊婭不痛快。博妮法齊婭是隨房附贈的一位義大利女傭,已經上了歲數,比格家姑姑還錙銖必較。

博妮法齊婭當起用人來是極好的,只是太愛數落人,且特別喜歡長篇大論地闡釋為何剛派給她的指示是錯的或是根本無法實行。她有個打下手的叫作米尼凱洛,是個遲鈍的、受氣包似的男孩子。你無論吩咐他幹什麼,他都滿腹牢騷似的低聲咕噥幾句方言,根本別想聽懂。博妮法齊婭對米尼凱洛的態度是那樣一種親近的瞧不起,格家姑姑於是猜他倆一定是親戚,不過關於這一點她目前還沒取得任何確鑿的證據。

於是,就這樣布置著屋子,每日里斗著博妮法齊婭,同時伴隨著換個新城市小住帶來的各種討喜或不討喜的新發現,格家姑姑的日子滿噹噹,凈是些有意思的事;然而,她目前最主要也最神聖的職責是想辦法哄弗洛拉開心。弗洛拉已經養成了沉默與獨處的習慣。姑姑同她講話,她就高高興興地答;而她自己先挑話頭的次數實在是少之又少。在威尼斯的時候,他們一切娛樂活動基本都要靠弗洛拉調動;可現在,姑姑提議上哪兒去探訪,她不過是跟著去而已。她自己喜歡乾的事都是不需要伴兒的。她獨自散步、看書,在小客廳或在每天大約一點鐘照進小院子的淡淡一線陽光里獨坐。她不如從前坦率,也不像過去似的那麼相信別人、什麼都肯對人家講;看這情形,就好像有人——也不非得是喬納森·斯特蘭奇——讓她失瞭望,她決心以後更獨立一點。

2月的頭一個禮拜,帕多瓦迎來了一場暴風雨。當天正午時分,這團風雷從東面(也就是威尼斯和亞得里亞海的方向)來,來得極為突然。經常出入城中咖啡館的老頭子們說,暴風雨來之前很短時間內都沒有預兆。可別人聽了都不太在意;畢竟正值冬日,暴風雨必是意料中事。

起先,一陣大風吹透了城鎮。這風可不把門窗放在眼裡。沒人知道縫隙在哪兒,風似乎都知道,於是屋裡屋外颳得一樣猛烈。格家姑姑正和弗洛拉一起坐在二樓的小客廳里。窗上玻璃開始震動,姑姑正在寫信,信紙從她手下逃脫,滿屋亂飛。窗外,天色漸漸變暗,直暗到如夜色般漆黑一片;雨簾從天而降,一襲襲令人睜不開眼。

博妮法齊婭和米尼凱洛進了客廳,借口說是來問問格家姑姑針對這天氣可有什麼指示,其實,博妮法齊婭是想跟格家姑姑一起驚嘆風雨來得有多猛烈(她倆這二人對唱演得還真不錯,雖說是雞同鴨講)。米尼凱洛大概是因為博妮法齊婭來了才跟著來的;他悶悶不樂地看著窗外的暴風雨,似乎疑心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專為給他找活兒乾的。

格家姑姑、博妮法齊婭和米尼凱洛都站在窗邊,他們見識了頭一道閃電是如何將他們熟悉的景緻統統變作哥特風格的畫面,看了令人不安;電光之下,處處是蒼白、怪異的強光與錯位的投影。緊接著,雷聲當頭劈開,整間屋子都震了一震。博妮法齊婭低聲向聖母及幾位聖人求告。格家姑姑是一樣的驚慌,為求安慰,本也樂得仿效,可身為一名英國國教教徒,她只喊得出「天哪!」「好傢夥!」以及「老天保佑!」——沒一樣有太大幫助。

「弗洛拉,親愛的,」她叫道,聲音已經有些抖了,「希望沒把你嚇著。這暴風雨太可怕了。」

弗洛拉走到窗前,拉起姑姑的手,對她說風雨一定很快就會過去的。又一道閃電照亮了這座城市。弗洛拉鬆開姑姑的手,拔下窗戶扣栓,急切地跨到窗外的露台上。

「弗洛拉!」姑姑大喊。

她雙手撐著露台邊沿,身子探進咆哮著的黑暗;雨水淋透她的裙衣,暴風扯亂她的秀髮,她都當沒發生一樣。

「親愛的!弗洛拉!弗洛拉!躲開雨!」

弗洛拉轉過身來沖她姑姑說了句什麼,可他們誰都沒聽清。

米尼凱洛追著她上了露台,用他粗大、平扁的雙手指引著她,就像羊倌用柵欄圈羊似的,好歹把她趕回了屋裡,那小心謹慎勁兒真令人意想不到(雖說天生的鬱悶氣質他一刻也未甩掉)。

「您沒瞧見嗎?」弗洛拉大叫起來,「那邊有個人!那邊,就在那角落裡!您能看出是誰嗎?我想……」她突然住了嘴,無論想到了什麼,她都沒有說。

「好了,親愛的,希望你是看錯了。這會兒誰站在大街上,我都心疼。盼他們能儘快找個地方躲躲。哦,弗洛拉,看把你淋成什麼樣了!」

博妮法齊婭拿來了毛巾,隨後便立刻同格家姑姑一起動手,打算把弗洛拉的裙衣擦乾;弗洛拉在她倆之間被推得打轉,她倆推的方向有時正相反。與此同時,她二人齊齊對米尼凱洛派發緊急號令:格家姑姑一口磕磕巴巴的義大利語,語氣卻十分堅定;博妮法齊婭則飛快地講著威尼托地區的方言。她們的號令就如同她們推著弗洛拉打轉,很有可能是彼此矛盾的——因為米尼凱洛什麼也沒辦,只是一臉不懷好意地看著她們倆。

弗洛拉的目光越過面前兩個女人低下去的頭,直望到街面上。又是一道閃電。她身子僵住了,彷彿被閃電擊中;轉眼之間,她扭擺掙脫了姑姑和女傭緊緊抓著她的手,跑出了屋。

沒人顧得上琢磨她這是去了哪兒。此後的半個鐘頭,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家務戰:米尼凱洛同風雨搏鬥,設法合上窗板;博妮法齊婭同黑暗搏鬥,磕磕絆絆地去尋蠟燭;而格家姑姑這才發現,自己剛剛一直用來表達「窗板」這個意思的義大利語詞指的其實是「羊皮紙」。他們仨挨個兒發了脾氣。而就算城裡所有的鐘齊齊敲響,格家姑姑也沒覺出情況有多大好轉。敲鐘是因為人們相信鍾(作為神佑之物)可以驅散(那顯然是惡魔創造的)暴風和雷電。

最終,房子是安全了——或者說差不多如此了。格家姑姑把剩下的活兒交給博妮法齊婭和米尼凱洛,拿了根蠟燭回客廳去找她的侄女——姑姑忘了之前曾見她離開了客廳的。弗洛拉不在那裡,不過格家姑姑發現那屋的窗板米尼凱洛還是沒給關上。

她上樓去弗洛拉的卧室查看:還是沒弗洛拉的影兒。小餐廳里沒有,姑姑自己的卧室里沒有,她們飯後偶爾去的另一間稍微小些的客廳里也沒有。接下來又查看了廚房、門廳和園丁的小屋;哪兒都沒有弗洛拉。

姑姑當真開始害怕了。有個惡狠狠的小聲音悄聲在她耳畔低語,說喬納森·斯特蘭奇的太太后來無論遭了什麼神秘的噩運,起初也是在相當糟糕的天氣里突然間就沒了影兒。

「可她那是下雪,不是下雨。」她對自己說。她一邊滿處找弗洛拉,一邊不斷地重複:「下雪,不是下雨。下雪,不是下雨。」隨後她想起來:「沒準兒她一直都在客廳里待著呢。屋裡那麼暗,她又是那麼一聲不吭的,我很可能只是沒察覺到而已。」

她回了客廳。又一道閃電,屋子的面目變得不再尋常。牆壁成了煞白一片;傢具和其他擺設都成了灰色,就好像統統變成了石頭。格家姑姑發現屋裡還真有個人,嚇得渾身一激靈——是個女人,卻不是弗洛拉——這女人身穿深色的老式裙衣,站在那裡,手裡的燭台上插著根蠟燭,正看著她——這女人的臉完全藏在暗影里,眉眼五官根本看不見。

格家姑姑渾身發冷。

雷聲炸響,緊接著就是一片漆黑,只剩燭光兩點。可不知為何,那陌生女人手裡的蠟燭似乎什麼都沒照亮。更奇怪的是,這間屋就好像莫名其妙地變寬敞了;那手拿蠟燭的女人離格家姑姑出奇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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