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夜之狼」魯克羅庫塔

1817年1月

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格雷斯蒂爾大夫走出大街門,駐足整理手套。一抬頭,正巧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在街對面的門廊里避風。

在威尼斯,每座門廊都別具一格——停留其間的人,有時也是如此。這個人頗為瘦小,雖明顯已是十分落魄,身上紈絝子弟的氣息仍然很濃郁。他的穿戴破舊得厲害,顯得寒酸,可他為了彌補,已把能擦亮的都擦亮,把擦不亮的也都刷掃過一遍。為了塗白自己一雙發黃的舊手套,他往上打了太多的白堊粉,背後的門板上都留下他一個個的小手印子。初看之下,花花公子的標準配置他身上都有——一條長錶鏈、錶鏈上一串印章掛件以及一副長柄眼鏡;可若再細看幾分,就會發現他戴的根本不是錶鏈,而是一條俗麗的金緞帶兒,在他精心安排下,它穿過扣眼垂下來。他錶鏈上的印章掛件也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只是一串錫制的桃心、十字、聖母護符——義大利小販給一兩法郎就賣的玩意兒。最好瞧的要數他的帶柄眼鏡——帶柄眼鏡是一切紈絝子弟的愛物。他們用它嘲弄似的盯著那些穿戴不如他們時髦的人看。這古怪的小矮子估計是覺得沒帶這件東西就跟沒穿衣服似的,於是在本該掛眼鏡的地方掛了一隻廚房用的大勺子。

格大夫仔細把這些怪現象記在心裡,準備當笑料說給朋友聽。接著他便想起自己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就是斯特蘭奇,而斯特蘭奇已經不再關心這樣的事情了。

突然間,那小矮子出了門廊,走到格大夫面前來。他把頭一歪,講起了英國話:「您是格雷菲爾德大夫嗎?」

被他這麼一叫,格大夫大吃一驚,並沒立即作答。

「您是格雷菲爾德大夫嗎?魔法師的朋友?」

「是的,」格大夫道,聲音裡帶著疑問,「不過我姓格雷斯蒂爾,先生,不是格雷菲爾德。」

「給您賠一千遍不是,我親愛的格大夫!有個蠢蛋通知我的時候把您的姓都搞錯了!我真是羞愧難當。我向您保證,這世上我得罪誰也不會去得罪您的!我對醫療事業懷有無限的崇敬!您站在這兒,帶著一身為人敷藥號脈的醫道尊嚴,心裡會問:『這怪傢伙是誰,敢這麼當街招呼我,就好像把我當個尋常百姓?』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從倫敦來——從斯特蘭奇先生的朋友那裡來。他們聽說斯先生的精神錯亂到那個地步,一陣陣發急,自作主張把我派過來看看他怎麼樣了!」

「哼!」格大夫道,「說實話我還嫌他們不夠急呢。我12月初的時候就給他們寫過信——那是六個禮拜前了,先生!六個禮拜前了!」

「哦,真是的!太嚇人了,不是嗎?他們簡直是天下最懶惰的傢伙!他們滿腦子只想自己方便!可您還守在威尼斯——您是魔法師的一位真朋友啊!」他頓了頓,「這話沒錯,對不對?」他換了種很不一樣的口氣問,「他除了您就沒別的朋友了?」

「哦,還有拜倫勛爵……」格大夫提起話頭。

「拜倫!」小矮個大呼一聲,「真的嗎?我的天!自己瘋了,還交了拜倫勛爵這樣的朋友!」聽他這語氣,就好像分不出哪個更可怕,「哦,我親愛的格大夫,我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您呢!有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咱們好私聊?」

格大夫寓所的街門就在他們身後,可他對這小矮子的厭惡與時俱增。他雖然急著想幫斯特蘭奇和斯特蘭奇朋友們的忙,卻不願意把這矮子請進家門。於是他叨咕了幾句,說什麼家中僕人這會兒進城辦事去了,再走幾條街有家小咖啡廳,不如一起去那裡。

小矮子微笑著,一臉的客隨主便。

他們往咖啡廳走去,路邊就是運河。小矮子在格大夫的右手,離河水最近。他講著話,格大夫四處張望。格大夫的目光碰巧落在運河上,發現一朵浪花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只有一朵。這現象本身就已經很奇異了,後來發生的事情更是令人意想不到。這朵浪沖他們撲來,漾過了運河的石頭沿。在此過程中,浪的形狀也變了樣;浪花化作手指頭,往小矮子的腳邊伸來,就好像要把他拖進河裡。水一沾著他,他罵了一聲便跳開了,卻並未發覺有任何異常。於是格大夫什麼也沒說。

咖啡廳內,是躲避1月里寒濕氣的好地方。屋裡暖烘烘的,煙氣朦朧——也許嫌暗了點兒,可暗也暗得舒服。刷成棕褐色的四壁頂棚因年代久遠、煙草熏蒸,顏色已經發黑;可酒瓶子晶瑩,白鑞酒杯發亮,釉面極光的陶器和鑲了金框的鏡子閃耀著華彩,又把一切變得喜興熱鬧起來。一隻渾身潮乎乎、懶洋洋的西班牙小獵狗在爐子前面的方磚地上趴著。格大夫的手杖不小心蹭著了它的耳朵,這畜生晃晃腦袋,打了個噴嚏。

「我必須先警告你,」格大夫等堂倌送上咖啡、白蘭地之後才說,「城裡關於斯特蘭奇先生的傳言什麼樣的都有。有人說他召來了女巫,用火給自己變了一個僕人。你當然不會相信這一派胡言,但做好思想準備也沒有害處。你會發現他變了,變得很慘。強說他沒變,就是犯傻。可他心底里沒變。他一切高貴的品質和優點都還跟從前一樣。在這一點上,我確信無疑。」

「如此?不過您先告訴我,他真把自己的鞋吃了嗎?他真把好幾個人都變成玻璃的,然後沖人家扔石頭嗎?」

「吃自己的鞋?」格大夫驚詫道,「你聽誰說的?」

「哦!好幾個人呢——肯德爾-布萊爾太太、蒲柏勛爵、加拉哈德·丹內西爵士、安德希爾斯小姐……」小矮子不假思索地大聲唱出一長串名號,都是目前正居住在威尼斯及周邊城鎮的英格蘭、愛爾蘭和蘇格蘭的先生女士們。

格大夫大吃一驚。斯特蘭奇的朋友為什麼偏要去問這些人而不來找他?「你沒聽我剛說過的嗎?這些恰恰就是我說的那種愚蠢的胡說八道!」

小矮子一團和氣地笑起來:「耐心!耐心,我親愛的格大夫!我的腦子可沒您那麼快。您研究解剖學、化學,把腦筋磨得靈光,我這一向遊手好閒,腦子早轉不動了。」他又喋喋不休了半天,說什麼他從未專心研究過任何一門正經學問,老師對他都已經絕望了,還說自己的天分都不在這個方向上。

可格大夫已經不再費神去聽了。他動起了心思。他突然想到,之前這小矮子上趕著非要做自我介紹,可不知為何到現在都沒再提。格大夫正欲問他姓甚名誰,這小矮子扔出一個問題,一下把他腦子清空了。

「您有個女兒,對不對?」

「你說什麼?」

這小矮子明顯是以為格大夫耳朵聾了,提高聲音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是的,我是有,不過……」格大夫道。

「他們說您把她送出了城?」

「他們!他們是誰?我女兒招誰惹誰了?」

「哦!只不過是他們說魔法師剛一變瘋她就走了。似乎能看出您怕她受什麼傷害!」

「我猜你這是從肯德爾-布萊爾太太那幫人嘴裡聽來的吧,」格大夫道,「那幫人什麼都不是,純是些傻瓜。」

「哦,我看也是!不過您究竟有沒有送您女兒出城呢?」

格大夫沒答話。

小矮子先把腦袋歪向一邊,後又歪向另一邊。他微微一笑,神情就彷彿剛知道了個秘密,正準備講出去震一震天下的。「您肯定知道的吧,」他說,「斯特蘭奇謀殺了自己的太太?」

「什麼?」格大夫沉默片刻,隨後爆發出個似笑非笑的聲音,「我不信。」

「哦,您可一定得信!」小矮子往前湊了湊身子,興奮得雙目熠熠發光,「這事兒誰都知道!那位女士的親哥哥——體面人——神職人員——伍德霍普先生,那位女士去世的時候他也在場,都是他親眼所見。」

「他看見什麼了?」

「各種可疑的跡象。那位女士是中了魔。她被魔法控制得死死的,從早到晚幹了什麼一概不知。誰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都是她丈夫搞的鬼。他自然打算靠法術逃避懲罰,而諾瑞爾先生對那可憐的女士充滿了同情,真的是充滿了同情,一定不會讓他得逞。諾瑞爾先生誓要將斯特蘭奇繩之以法。」

格大夫搖了搖頭:「你無論說什麼都無法讓我相信這樣的誹謗。斯特蘭奇是個正人君子!」

「哦,確實!只可惜,頭腦比他還清醒的人,都曾因染指魔法毀了一生。魔法這玩意兒,你若玩不轉,就會滅除你身上所有的好,放大所有的惡。他公然反抗他的師父——世上最有耐心、最明智、高貴、優秀……」

形容詞拉了長長一串,這小矮子似乎已經不記得原本打算說什麼了;根據格大夫對他敏銳的觀察,他已經走神了。

格大夫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這事兒也怪,」他慢悠悠地說道,「你說你是斯先生的朋友派來的,可你一直都沒告訴我這些朋友是誰。到處去宣傳人家是謀殺犯的,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小矮子沒搭茬兒。

「是不是沃特·坡爵士,我猜?」

「不,」聽小矮子的語氣,他彷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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