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黑塔

1816年12月3—4日

格雷斯蒂爾大夫正在睡夢中。夢裡有人呼喚他,管他要什麼東西。不管這些人是誰,他急著滿足人家的要求,於是東跑西顛地找他們;人沒找到,卻聽見他們仍在呼喚他的名字。最後他睜了眼。

「誰?」他問。

「是我,先生。弗蘭克,先生。」

「什麼事?」

「斯特蘭奇先生來了。他想跟您說句話,先生。」

「出什麼事了嗎?」

「他沒說,先生。不過,我看肯定出事了。」

「他在哪兒呢,弗蘭克?」

「他不肯進門,先生。怎麼勸都沒用。他在大門外頭呢,先生。」

格大夫把兩條腿放下床,猛抽口氣。「冷啊,弗蘭克!」他說道。

「是的,先生。」弗蘭克幫格大夫穿上睡衣,套上拖鞋。他二人啪嗒啪嗒穿過一間間黑幽幽的屋子,走過一片片黑幽幽的大理石地板。走到玄關處,有盞燈還點著。弗蘭克拉開對開的大鐵門,提燈走了出去。格大夫跟在他後面。

石台階一路延伸到黑暗裡。只有海水的氣味、浪花拍打在石頭上的聲響,以及黑暗裡時不時的閃爍和晃動,提示著觀者台階下面即是運河。周圍有幾棟房子的窗口和陽台還點著燈。再往遠看去,就只有黑暗與靜寂。

「這裡一個人都沒有!」格大夫叫道,「斯特蘭奇先生在哪兒?」

作為回答,弗蘭克往前方右側指去。橋洞底下,一朵燈光突然綻放。格大夫借著燈光看見那裡候著一艘剛朵拉。船夫幾篙子將船往他們這邊靠。船越來越近,格大夫看出來船上有個乘客。儘管弗蘭克都告訴他了,格大夫還是費了些工夫才認出他來。「斯特蘭奇!」他喊道,「老天啊!出了什麼事?我都沒認出您來!我……我……我的好朋友。」格大夫舌頭不好使了,不知說點兒什麼才合適。在過去的幾個禮拜里,他的想法漸漸確立,以為自己和斯特蘭奇之間的關係很快就會變得不一般了。「快進屋來!弗蘭克,快!給斯先生端杯酒來!」

「不!」斯特蘭奇叫道,嗓音沙啞而陌生。他用義大利語跟剛朵拉船夫急切地說了幾句。他的義大利語比格大夫流利得多,說了些什麼格大夫沒聽懂,不過很快也就明白了——船夫開始把船往遠處撐了。

「我不能進去!」斯特蘭奇喊道,「別讓我進!」

「好吧,那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我被詛咒了!」

「詛咒了?不!別這麼說。」

「我非這麼說不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錯到現在!我剛剛讓船夫把我拉遠一點。我離您家太近的話不安全。格大夫,您一定得把您女兒送走!」

「弗洛拉!為什麼?」

「咱們附近有人打算害她!」

「老天啊!」

斯特蘭奇雙眼睜大:「有人打算把她一生打入無盡的苦海!被一個狂野的精靈奴役,受其擺布!那古老的監牢一半是磚石與泥土,另一半是冰冷的巫蠱。惡毒,惡毒!可話說回來,也許並不那麼惡毒——他這麼做還不是天性使然?他又怎能控制得住?」

格大夫跟弗蘭克一句沒聽懂。

「您這是病了,先生,」格大夫道,「您這是發著燒呢。快進屋來。弗蘭克能給您調點兒什麼喝了舒爽舒爽,把這些害人的念頭都趕走。快進來,斯先生。」他往台階旁邊略微退了退,好讓斯特蘭奇過來,可斯特蘭奇沒理會。

「我以為……」斯特蘭奇剛開口又立馬住了嘴。他停頓了好久,就彷彿把自己要說什麼給忘了,隨後才重新拾起話頭。「我以為,」他又開了口,「諾瑞爾他只不過是對我撒了謊。可我錯了。大錯特錯。他對所有人都撒了謊。他把我們都騙了。」說完,他又對船夫吩咐幾句,剛朵拉離了岸,駛向一片黑暗。

「等等!等等!」格大夫大喊,可船已然離去。他獃獃地望穿黑暗,盼斯特蘭奇再露面,可他沒再出現。

「我要不要跟過去,先生?」弗蘭克問。

「咱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我敢說他是往家走了,先生。我可以走路跟過去。」

「過去跟他說什麼呢,弗蘭克?咱們的話,他現在根本聽不進去。不了,咱們進屋吧。還有弗洛拉要操心呢。」

可一進了屋,格大夫就手足無措地站著,全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他一下子顯出他這個年齡應有的老態了。弗蘭克輕輕攙起他的胳膊,領他走下一道幽暗的石梯,進了廚房。

這麼一間廚房要供給樓上那麼些大理石的大房間,地方實在太小。白天,這裡潮濕而陰暗。窗戶只有一扇,開在牆面高處,剛好高於屋外的水面,窗外罩著一隻粗重的鐵格柵。也就是說,這間廚房的大部分空間都在運河水位之下。可由於剛跟斯特蘭奇見了一面,這裡便顯得溫暖且熟稔。弗蘭克多點上幾支蠟燭,把火捅旺,後又灌上壺,給他倆煮些茶喝。

格大夫坐在樸素舒適的廚房椅上,兩眼盯著爐火,陷入了沉思。「他一說有人打算害弗洛拉……」他發了話。

弗蘭克點點頭,就好像知道後面要說的是什麼。

「……我不禁想到他指的正是他自己,弗蘭克,」格大夫道,「他怕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傷了弗洛拉,於是跑來給我個警告。」

「就是這麼回事,先生!」弗蘭克贊同道,「他是來提醒咱們的。這就能看出來他本質上是個好人。」

「他是個好人,」格大夫情真意切地說道,「可一定是出了什麼事。都是這魔法鬧的,弗蘭克。一定是的。這是門怪營生,我總忍不住盼望他要幹了別的就好了——軍人、牧師、律師都行!咱們跟弗洛拉怎麼說,弗蘭克?她肯定不願意走的——這毫無疑問!她肯定不願意離開他。尤其是……他生著病的時候。我怎麼跟她說?我得跟她一起走,可到時候誰留在威尼斯照應斯先生呢?」

「我跟您留下幫魔法師的忙,先生。讓弗洛拉小姐跟她姑姑一起走。」

「對啊,弗蘭克!就這樣!咱們就這麼辦!」

「不過,我得說,先生,」弗蘭克補了句,「弗洛拉小姐根本不需要別人照顧。她跟別的小姐太太們可不一樣。」弗蘭克跟格雷斯蒂爾一家生活的年頭久了,已經染上這家人的習慣:都以為格小姐能力超群、聰穎過人。

格大夫和弗蘭克覺著他們已經把眼下能做的都做到了,於是就都回去睡了。

然而,深更半夜制訂計畫,跟光天化日之下將其執行完全是兩碼事。正如格大夫所料,弗洛拉極力反對離開威尼斯,離開喬納森·斯特蘭奇。她想不通。為什麼一定要她走?

因為,格大夫說,他生病了。

那更有理由留下來了,她說,到時候得有人看護他。

格大夫暗示她斯特蘭奇的病是有傳染性的,可他無論出於本能還是意願,都算是個實誠人。撒謊,他沒什麼經驗,也干不來。弗洛拉根本不信他的。

行程為何發生變化,格家姑姑不比她侄女明白多少。格大夫實在敵不過她二人聯合反抗,只好向自己妹妹說了實話,把夜裡發生的事告訴了她。可惜他這人沒有渲染氣氛的才能,經他一說,斯特蘭奇言語里那股特別的寒意無影無蹤。格家姑姑聽了,只覺得斯特蘭奇當時前言不搭後語。她自然認為他是喝多了。這種行為雖害人不淺,在紳士中間卻並不少見;似乎沒必要為了這一家人就全都搬到別的城市去。

「畢竟,蘭斯洛特,」她說,「我知道你酒量就很差的。咱們有一次跟西克史密斯先生一起吃飯,你非跟每隻雞都道一遍晚安不可。你跑進院子把雞一隻只從雞舍里揪出來,雞跑得到處都是,其中一半都讓狐狸給吃了。我就沒見安托奈特跟你生過那麼大的氣。」(安托奈特是格大夫已經去世的妻子。)

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且相當損人形象。格大夫越聽越惱:「看在老天的分上,魯伊莎!我是個大夫!人喝醉了什麼樣,我還是能看出來的!」

於是弗蘭克被請來助陣。斯特蘭奇說了些什麼,他記得清楚多了。他描繪出弗洛拉永遭囚禁的圖景,光這些就把她姑姑嚇得夠嗆。沒過多久,格家姑姑就跟他們一樣巴不得趕緊送弗洛拉離開威尼斯。然而,在一件事上她不肯讓步——這件事格大夫跟弗蘭克誰都沒想到:她堅持讓他們告訴弗洛拉實情。

得知斯特蘭奇失去了理智,弗洛拉·格雷斯蒂爾痛苦不已。她最初以為家裡人一定是搞錯了,待她終於被勸動,相信他們說的也許是真的,她仍堅持認為自己沒必要離開威尼斯;她堅信他絕不會傷害她。不過這會兒她也能看出她爸爸和姑姑不這麼想,自己一日不走,他們一日難安。極勉強地,她答應了。

姑侄二人離開後不久,格大夫坐在寓所里一間冷冰冰的大理石屋子裡,喝杯白蘭地安神,打算鼓起勇氣去找斯特蘭奇。正坐著,弗蘭克進了屋,說有座黑塔什麼什麼的。

「什麼?」格大夫問。他這會兒可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