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後者之寶,此生珍愛,落敵人魔爪

1816年12月2日夜至3日凌晨

一直威脅著威尼斯城的命運,似乎在一瞬間突然降臨了;可她並未被大水淹沒,卻遭了樹災。黑暗而鬼魅的樹木長滿了街巷和廣場,堵了運河。圍牆擋不住它們。它們的枝椏刺穿了石頭和玻璃,樹根深深扎進路石底下。雕像和立柱都披上了常春藤的護甲。突然間——至少斯特蘭奇感覺是突然間——四周變得寧謐、幽暗多了。槲寄生須葉蔓延,蓋住了燈火,枝條織起密實的天篷,透不進月光。

然而,威尼斯的居民卻似乎沒注意到一絲變化。斯特蘭奇經常讀到尋常男女對周遭正在生髮的魔法是有可能怡然而不覺的,可他從未親眼見識過。點心鋪里學徒腦袋上頂著一托盤麵包,斯特蘭奇眼看著他乾淨利落地繞過了所有他根本看不到的樹木,左躲右閃地避開了一切有可能捅了他眼珠的枝杈。一男一女穿了上舞廳或是賭場的衣服——斗篷、面具齊全,正沿著聖摩西卵石道往前走,胳膊挽著胳膊,腦袋湊在一處低聲私語。一棵大樹擋了他們的道,他們相當自然地分開,各走樹的一邊,繞過樹去又接著手拉手了。

斯特蘭奇跟著那條閃閃發光的線沿一條小巷走到了碼頭。城市到了盡頭,樹木依舊繼續,光線一直伸進林子裡面去。

他不太想往海水裡面蹚。威尼斯可沒有那種坡度平緩、漸漸入水的海灘;碼頭便是這座石城的盡頭,亦是亞得里亞海的開端。斯特蘭奇不知腳下這片海水深淺,但他覺得應該夠把人淹死。他無計可施,唯有指望那領他進樹林的光線同時也能防止他溺水。

然而與此同時,他想到冒這樣的險,自己要比諾瑞爾合適得多——虛榮心得到了滿足。「無論別人怎麼勸,他也不可能下海蹚水的。他討厭把身上弄濕。誰說的來著——魔法師得有耶穌會士的手腕、軍人的勇氣和盜賊的機智?這我估計本不是什麼好話,可裡面是有幾分道理的。」

他走下了碼頭。

一瞬間,海水變得更加虛無縹緲、如夢似幻,而樹林則愈加實在分明。沒過多會兒,海水就只剩暗林間若有若無的一層銀光微閃,為夜林的氣息多摻一味鹽咸而已了。

「我這是,」斯特蘭奇心想,「近三百年來英格蘭頭一位進入仙境的魔法師了。」 想到這兒,他極為自得,頗希望身旁有人目睹,為他的所作所為而震驚。他意識到自己對文獻與靜默已是多麼厭倦,他多麼嚮往那個年代——當魔法師,意味著要跑到國人從未見識過的地界去。自滑鐵盧之後,他這是頭一回真正做出點兒事情來。隨後他意識到,與其私自慶幸,不如觀察觀察四周圍,看可有什麼值得學習的。他專心研究起周圍景緻來。

這片樹林說不上是英格蘭的樹林,卻也極其類似。樹木有些過於古老、偉岸,外形上有些過於奇詭。斯特蘭奇深刻地感覺到這些樹都有十全的性格,有自己的愛、恨、慾念。它們看上去就彷彿已經習慣與人間男女享受同等待遇,並要求在與之相關的事務上有發言權。

「這一切,」他心想,「正如我能預想的一般,可我應當把它當作警告,時時提醒自己,這裡和我生活的地方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世界。在這裡,我遇見的人一定會向我提問。他們會跟我耍花招。」他開始設想那些人會問他什麼樣的問題,並預備好各式巧妙的回答。他一點兒都不怕,就算是火龍現了身他也不在乎。從前天到現在,他已經邁出這麼大一步;他感覺只要自己肯下手,就沒有什麼事情是完不成的。

走了二十分鐘左右,閃光線把他帶到了那座房子前面。他一眼就認出它來;那天在溫莎堡,這房子的形象曾極為鮮明、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認雖認得出,兩者卻又不完全一樣。在溫莎堡的時候,這房子亮堂堂的,引人嚮往。而今,他卻發覺這裡的氣氛過於貧瘠荒涼。房上窗戶很多,開口卻都非常小,沒有幾扇裡面有光。房子比預想中要高大許多——遠非凡人住地所能及。「俄國沙皇沒準兒有這麼大的房子,」他心想,「也沒準兒是羅馬教皇。我說不好。我從來也沒去過那些地方。」

房子四周圍著高牆。閃光線似乎在牆根處就到了頭。他找不見牆上有任何缺口。他低聲念起奧姆斯柯克的「啟示咒」,緊接著又念了「泰爾馬什之盾」——這是一條保證安全通過被施了魔咒的場所的咒語。他運氣不減,瞬間,一扇破陋的小門便出現了。他走了進去,眼前是一片寬闊的灰色院場。院內白骨遍地,在星空下閃著寒光。有些骨架上還套著銹跡斑斑的鎧甲;當初奪命的兵器還絞在肋骨裡面,或是穿過眼窟窿戳向外邊。

斯特蘭奇見過巴達霍斯和滑鐵盧的戰場,幾根陳年屍骨是不會令他大驚小怪的。儘管如此,這景象也算耐人尋味,他覺得自己確實已經身臨仙境了。

房子殘破不堪,他卻深深疑心這其實是魔法的功效。他又使了一遍奧姆斯柯克的「啟示」。房子微微一晃,瞬間變了模樣,他才看出這房子只有一部分是石頭。之前看似圍牆、扶壁和塔樓的地方,現出一座巨大的土丘——其實已經算是座小山坡了。

「這是個墣落 啊!」想到這兒,他極為興奮。

穿過一道低矮的門廊,便進了一間寬敞的屋子,裡面滿是跳舞的人。舞者的衣著是他所能想像到的絕頂華美,可這屋子本身的修繕狀況卻是極度惡劣。惡劣到居然有一面牆都塌了,只剩瓦礫一堆。傢具陳設少而破舊,蠟燭用的也是最次的那種;為舞蹈伴奏的,只有一個彈弦子的和一個吹笛子的。

似乎一個正眼瞧他的人都沒有,於是他走到牆邊上的人群里,駐足觀看舞蹈。這裡娛樂活動的很多方面他覺得並不陌生,比起威尼斯的versazione 來可要熟悉多了。來賓的作風更像是英格蘭人才有的,而他們跳的舞——從紐卡斯爾到彭贊斯的男男女女,一年之中每個禮拜都要快活這麼一回。

他突然想起來,曾幾何時他是喜歡跳舞的,阿拉貝拉也喜歡。在西班牙打完仗回來之後,他幾乎就沒再跟她跳過舞——沒跟任何人跳過舞了。在倫敦的時候,無論去哪兒——無論是舞廳還是政府機關——總有太多人等著跟他說關於魔法的事情。他不知阿拉貝拉可曾同別人跳過舞。他不知自己可曾問過她。「可就算我真想著問她了,」他嘆了口氣,「我顯然也沒聽她答了什麼——這些事情我現在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老天啊,先生!您怎麼跑這兒來啦?」

斯特蘭奇扭頭看是誰在說話。若有什麼事是他沒做好心理準備的,就是在這裡頭一個碰見的居然是沃特·坡爵士的男管家。這人叫什麼名兒他記不住了,雖然他聽沃特爵士喊過幾百遍了。西蒙?薩繆爾?

這人一把抓住斯特蘭奇的胳膊搖晃,他看上去特別焦慮、慌張。「看在老天的分上,先生,您來這兒幹嗎?您難道不知道他恨您嗎?」

斯特蘭奇正欲反唇相譏,卻猶豫了。誰恨他?諾瑞爾嗎?

集體舞錯綜複雜,這人瞬間又被帶走了。斯特蘭奇抬眼去尋,在屋子另一端看到了他。這人怒目瞪著斯特蘭奇,就好像氣他為什麼還不離開。

「真是怪了,」斯特蘭奇心想,「不過當然了,他們是會這樣做的。他們是會做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事的。興許那根本不是坡的男管家。興許那只是一個模樣像他的仙子。或者根本就是魔法變出來的幻影。」他四下張望,尋找自己想找的那位仙子。

「史蒂芬!史蒂芬!」

「我在這兒呢,先生!」史蒂芬一回頭,發現白毛先生就在自己身邊。

「那魔法師來了!他就在這兒!他想幹嗎?」

「我不知道啊,先生。」

「啊,他來這兒是要滅了我的!我知道他是為了這來的。」

史蒂芬大吃一驚。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這位先生刀槍不入,可看他現在的狀態卻是極為焦灼而恐懼的。

「可他為何要這麼做呢,先生?」史蒂芬帶著安撫的語氣問他,「我看,他更可能是來救……接他夫人回家的。興許咱們該解除斯特蘭奇太太身上的魔咒,讓她跟她丈夫回家去?還有坡夫人。讓斯特蘭奇太太和坡夫人都跟那魔法師回英格蘭去吧,先生。我敢肯定這樣一來,他生您的氣就消了。我敢肯定我能勸動他的。」

「什麼?你在說什麼啊?斯特蘭奇太太?不,不,史蒂芬!你可想錯了!真想錯了!咱們敬愛的斯特蘭奇太太,他連提都沒提過一回。而你我二人,史蒂芬,咱們懂得怎樣珍惜這種女人的陪伴。他可不懂。他已經徹底把她忘了。他現在有新歡了——一個美得勾魂兒的年輕姑娘,我希望她可愛的身影有天也能為咱們的舞會增光添彩!再沒有比英格蘭人更朝三暮四的了!哦,相信我!他來這兒是要滅了我的!從他問我要坡夫人的手指頭,我就知道他比我能猜到的精明了太多太多。快給我出出主意,史蒂芬。你跟英格蘭人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我應當怎樣做?我該怎樣自衛?我怎樣才能懲治這般惡行?」

雖因法術蒙蠱而反應鈍滯、遲重,史蒂芬仍努力想了個清楚。他確信,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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