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一隻死了的小灰耗子

1816年11月底

第二天晚上,威尼斯特有的陰鬱與壯麗在房間里交會,效果富於浪漫,賞心悅目,格雷斯蒂爾一家和斯特蘭奇就這麼一起坐下吃晚飯。地上鋪的大理石已有磨損,爬了裂紋,盡染威尼斯冬日的色彩。格家姑姑腦袋上整潔利落的小白帽,被她身後森森然一扇巨大黑沉的門映襯得格外顯煥。這扇門頂著黯淡的雕花,看上去只好像一尊陰影繚繞的墓碑。灰泥牆上,影影綽綽的油彩繪成影影綽綽的壁畫,一切只為了弘揚古時候威尼斯某個人家,可惜這家末代子嗣也早就溺水而亡了。現如今的房主一貧如洗,房屋已多年未修葺。外面在下雨,奇的是宅內居然也在下;屋裡不知哪塊地方傳來令人不悅的聲響,似有大量液體滴滴答答肆無忌憚地往地板、傢具上淌。而格雷斯蒂爾一家是不會被這點小事壞了心情或是倒了胃口而扔下一桌好菜不吃的。他們點起明亮的燭光,驅散喪氣的陰影;他們的歡聲笑語蓋過了滴答的水聲。總的來說,他們是把英國人的喜興帶到了他們所坐的地方。

「可我不明白的是,」斯特蘭奇道,「那老婦人平時由誰照顧呢?」

格雷斯蒂爾大夫說:「一位猶太紳士——看上去是位很有善心的老人——為她提供了住所,吃的由用人拿盤子盛了給她放在樓梯腳下。」

「至於怎麼把吃的端到她手上,」格家小姐嘆道,「誰也說不準。托塞提先生說是她的貓給她端上去的。」

「真是胡說八道!」格大夫大聲道,「誰聽說貓干過什麼有意義的事情!」

「除非是高傲地盯著你看,」斯特蘭奇道,「這對人的道德情操不無裨益,我猜。讓你渾身不舒服,逼著你審慎反省一下自身的缺陷。」

自打一坐下,格家人的奇遇便成了飯桌上的話題。「弗洛拉,親愛的,」格家姑姑道,「人家斯先生准要疑心咱們說不了別的了。」

「哦,別為我操心,」斯特蘭奇道,「這事兒怪得很,而您瞧,我們搞魔法的就喜歡搜羅怪事奇聞。」

「您能用魔法治治她嗎,斯先生?」格小姐問他。

「治瘋病?治不了。雖說治不了,但並不是因為缺練。曾經有人請我去拜訪一位患了瘋病的老先生,看看有沒有辦法可想。我覺得我當時用的法術比任何一次都要猛,可走的時候,那位老先生的病情是什麼樣還什麼樣。」

「可治療瘋病的方子興許是有的,不是嗎?」格小姐興沖沖地問,「我敢說黃金時代魔法師手上可能就有一種。」格小姐已著手培養自己在魔法史方面的興趣,這些日子她話里話外不乏「黃金時代魔法師」「白銀時代魔法師」這樣的詞。

「有可能,」斯特蘭奇道,「不過即便如此,方子本身也已經失傳了幾百年了。」

「就算已經失傳了一千年,我相信您也不必當它是個障礙。公認業已失傳卻被您復活了的法術,我們也聽您說過幾十種了。」

「確實。不過我只是對如何入手大體上有些概念。黃金時代魔法師治療瘋病我一例都沒聽說過。他們對瘋子的態度跟咱們大相徑庭。他們覺得瘋子是先知、預言家;瘋子東拉西扯,他們都全神貫注地聆聽。」

「太奇怪了!為什麼呢?」

「諾瑞爾先生認為跟仙子對瘋子的同情有關——以外還因為一條:正常人看不見仙子的時候,瘋子卻能察覺到他們的存在。」斯特蘭奇頓了一頓。「你說那老婦人瘋得可以?」他問。

「哦,是的!我是這麼覺得。」

飯後在客廳里,格大夫坐在椅子上睡了個瓷實。格家姑姑也在自己座位上點頭打瞌睡,偶爾醒過來,替自己犯困賠個不是,緊接著便又睡過去了。於是格小姐得機會跟斯特蘭奇獨處,享受一整晚的竊竊私語。她有一肚子的話對他講。他薦她讀波蒂斯海德勛爵的《寫給孩子看的烏衣王的歷史》,她近來一直在看,這會兒正想就這本書發問。可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好幾回她都有種怪彆扭的感覺——疑心他根本沒在聽她說什麼。

第二天,格雷斯蒂爾一家去參觀了軍械庫,其建築之肅穆、宏偉,令人嘆為觀止。完後一家人又在古玩鋪里閑逛掉一兩個鐘頭(鋪主差不多跟他們賣的玩意兒一樣怪趣,頗具古風),接著又去聖斯德望堂附近的點心鋪吃了雪糕。這一天的玩樂本都邀了斯特蘭奇,可當天一大清早格家姑姑就收到他一封簡訊,先是問好、道謝,後說他相當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新思路,不敢就此撂下:「……做學問的人,夫人您從令兄身上就能看出來,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群,專心於自己的研究,以為一切就都有了借口……」次日格家游訪聖母慈善畫院,仍不見他人。隔天他依舊沒有出現,他們乘剛朵拉去了托爾切洛——孤零零一座籠罩著灰霧、遍生蘆葦的島嶼。也就是在這裡,威尼斯最初有了城市的模樣,曾經繁盛,後遭廢棄,最終灰飛煙滅,而一切都過去了那麼久,那麼久。

雖說斯特蘭奇躲在百合聖母堂附近的寓所里閉門造法,但由於他的名字被多次提起,格大夫免遭惦念之苦。一家人若是在里亞爾託附近漫步,格大夫撞見那橋,提起夏洛克 、莎士比亞及至當代戲劇的發展狀況,他准有幸耳聞斯特蘭奇在這些方面的見解——因為這些格小姐全都知道,全能說個頭頭是道,就彷彿是她自己的心得。若是在小古玩鋪里,大家被一幅畫了只怪趣跳舞熊的油畫所吸引,格小姐便得了機會,告訴她父親斯先生的一個熟人有隻罩在玻璃匣子里的棕熊標本。若一家人吃的是羊肉,格小姐准能想起斯先生告訴過她有一回他在萊姆里吉斯吃過這東西。

第三天傍晚,格大夫給斯特蘭奇發了封信,提議一起喝個咖啡,再來杯本地烈酒。當晚六點剛一過,他倆便在花神咖啡館碰了頭。

「見到您我真高興,」格大夫說,「您臉色可不好。您這一向還顧得上吃東西、睡覺、鍛煉身體?」

「我記得我今天吃過東西,」斯特蘭奇道,「不過真想不起來吃的是什麼了。」

二人聊了會兒無關緊要的瑣事,斯特蘭奇的心思卻不在這裡。有好幾回,對格大夫的問話他幾乎是胡亂敷衍。末了,他把自己杯里最後一點格拉巴酒吞下肚,掏出懷錶,對格大夫說:「但願您別怪我這麼急著走。我還約了人。那麼,就祝您晚安了。」

格大夫聽了略感驚訝,不禁琢磨起他這約的會是什麼人。無論在哪裡,人都有可能失態,而在格大夫看來,只要到了威尼斯,人失態得就會愈加厲害、愈加頻繁。天下再沒哪一座城市肯像威尼斯這般千方百計地為你提供各種犯壞的機會,而眼下這段時間,格大夫恰恰要特別操心斯特蘭奇的為人是不是真的無可指摘。於是,他竭力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態度,問斯特蘭奇約的可是拜倫勛爵。

「不是,才不是他。實話告訴您吧,」斯特蘭奇眯起點兒眼睛,變得神秘起來,「我覺得我可能已經找到幫手了。」

「您的仙子?」

「不,是個人。我對未來的合作充滿信心,但我這會兒其實也拿不準那個人聽了我的提議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目前這情形,您一定能理解我是不願意讓人家等的。」

「別,確實別!」格大夫大聲道,「快走!快走!」

斯特蘭奇走遠了,變成大廣場上無數黑影中的一個,陰黑著臉,面無表情,在威尼斯染了月色的路面上匆匆而過。月亮本身也住在宏偉的雲閣之間,看著就彷彿天上還有一座城沐浴在清輝之下,壯麗不輸威尼斯,殿堂街道分崩離析,淪為廢墟——就彷彿某位精靈一時興起變它在天上,只為了嘲笑地上那一座衰落得太不著急。

與此同時,格姑姑跟格小姐趁家裡大夫不在,又去了猶太人聚居區那間可怕的頂樓小屋。這一趟她們沒有聲張,擔心格大夫——甚至是斯先生——不許她們去,或者非要陪她們一起去。她們這回可不想有任何男性陪同。

「他們准想把這事掛在嘴上,」格家姑姑說,「他們準會揣測她如何淪落至此。可那又有什麼用?怎能幫得了她?」

格家小姐帶了些蠟燭和一把燭台。她點了根蠟燭,倆人好能看清手上動作。接著,從籃子里,她們端出一碟精緻的開胃菜——燴小牛肉的香氣充滿這污濁閉塞、令人絕望的房間,此外還有一些新出爐的白麵包、幾隻蘋果和一條厚披肩。格姑姑將那碟燴小牛肉放在德爾加多夫人面前,卻發現德夫人的手指頭、手指甲跟爪子似的又彎又僵硬,她無論怎麼哄勸,這雙手也握不攏刀叉柄。

「好吧,親愛的,」格家姑姑只好說,「她看上去很想吃,而且我敢肯定這東西吃了對她有好處。不過我覺得咱們還是先走,讓她一個人愛怎麼吃就怎麼吃吧。」

她二人下樓回到大街上。剛一出街門,姑姑便大叫起來:「噢,弗洛拉,剛才你看見了嗎?她晚飯早都已經備下了。有隻小瓷碟子——還挺漂亮的——跟我那套玫瑰蕾配勿忘我的茶具特別像——她往裡面擱了只耗子——一隻死了的小灰耗子!」

格小姐看上去若有所思:「我覺得,苦菜頭按這邊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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