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版畫

1816年2月底至3月

「你變了。見著你可把我嚇得不輕。」

「我變了嗎?你這麼說我可沒想到。我興許是瘦了一點,其他方面有什麼變化我可不知道。」

「不,是你的表情,你的神態,你的……某個地方。」

斯特蘭奇微微一笑,或者不如說是臉上哪裡擰了一擰。沃特爵士只當他是在微笑。爵士已經不大記得以前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了。

「都是這些黑衣裳,」斯特蘭奇道,「我現在就像是葬禮殘留下來的一塊餘孽,無處可逃,只好在城裡晃來晃去;人家見了我就倉惶不安,想到自己也終有一死。」

他二人這是在科芬園的貝德福德咖啡館,沃特爵士選了這裡,是因為過去他們曾在這裡過得特別愉快;他想著再來興許能讓斯特蘭奇的情緒好一點兒。然而,在這樣一個夜晚,就連貝德福德咖啡館也欠喜慶:屋外,寒冷的黑風把人吹得四處飄搖,黑雨直迷人眼。咖啡館內各個房間坐滿了渾身潮濕、鬱鬱不樂的男士,像是把一股陰鬱的霧氣養在了屋裡。為了趕走它,店伙把煤一鏟一鏟往爐里添,把加香熱酒一杯一杯往客人肚裡灌。

沃特爵士進門時見斯特蘭奇正在一個小本子上奮筆疾書。他沖那本子歪歪頭,說道:「看來你還沒放棄魔法?」

斯特蘭奇笑了。

沃特爵士認為他這一笑表示還未放棄——爵士很欣慰;他覺得男人最好有份正經事情做;當創傷無葯可治,一份有用、穩定的職業往往能夠奏效。他只是不太喜歡這聲笑——他從來沒聽斯特蘭奇發出過這般干硬、苦澀的感嘆。「你之前不是說過……」他開口道。

「哦,我什麼不說!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往我腦子裡鑽。悲傷一旦過分,人就會結結實實發一陣瘋,跟任何事情過分了的後果一樣。說實話,有一段時間我都不是我了。說實話,那會兒我已經有點兒忘乎所以了。不過,你也看出來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可說實話——沃特爵士一點兒也沒看出來。

說斯特蘭奇變了,其實並不太確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他還跟從前一樣:笑得一樣多(雖然笑容已經不是曾經的笑容了),講話的口吻也還是帶著些許嘲弄、夸夸其談的意思(聽著就好像不關心自己說的是什麼)。他的容貌和聲音仍是朋友們記憶中的模樣——除了一點:他彷彿只是躲在後面表演,毫無真情實感。他從一臉嘲諷的笑容背後望著大家,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比以前更像一名魔法師了。這變化奇異得很,誰也不知該做何解釋——在某些方面,他更像諾瑞爾了。

他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喪戒,裡面裝著細細一縷棕發。沃特爵士發現他時不時就摸摸它,擰擰它。

他二人點了一桌好菜:一隻甲魚、三四塊牛排配乳鵝脂調製的肉鹵、鰻魚、帶殼牡蠣和一小份甜菜沙拉。

「回來真好,」斯特蘭奇道,「既然回來了,我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諾瑞爾一言堂的局面維持太久了。」

「只要聽見有人提你那本書,他就痛不欲生,無時無刻不在問別人可知道裡面寫了點兒什麼。」

「哦,書只是個開始!何況還得個把月才能寫好呢。我們馬上要出個新刊物。莫雷希望越早發行越好。等一印出來,毫無疑問會鶴立雞群。刊名就叫《仙仆》 ,旨在宣傳我的魔法觀。」

「和諾瑞爾的大不一樣,對嗎?」

「那是當然!我主張理性對待魔法這個課題,破除諾瑞爾強加其上的限制和束縛。我相信,若經這般重新審視,值得探究的新方法、新途徑很快就會出現。畢竟,你想想看,我們所謂英格蘭魔法復興都復興了什麼?諾瑞爾跟我到底干出了點兒什麼?靠雲、雨、煙霧等等編造幻象——再簡單不過的把戲!讓沒有生命的物件活過來、開口說話——哼,說實話,這倒是複雜得很。將暴風雨、壞天氣送到敵人頭上——天氣魔法有多容易,我已經沒法兒再強調了。還差什麼沒說到?召幻影——哈,假如我倆能有一位講究點兒技術水平,也算成績斐然,可惜我倆誰也不行。現在好了!拿這令人抱歉的成績跟黃金時代魔法師的法技比比。他們能勸動楓樹、橡樹幫他們一同抗敵;他們能把花兒變作自己的僕從、嬌妻;他們能把自己變成老鼠、狐狸、樹木、河流等等;在他們手上,蜘蛛網能造船,玫瑰枝能建房……」

「是,是!」沃特爵士打斷了他,「我知道你現在迫不及待要把各種各樣的魔法都嘗試一遍。雖然我不太願意說這話,但我覺得諾瑞爾也許是對的。並不是所有這些法術都適合你我當今的生活。變形術什麼的放在過去都相當妙,寫小說的話是個添彩的段子,你別不信。不過,斯特蘭奇,你不會真打算開練吧?堂堂一名紳士可不能改換形象。堂堂一名紳士絕不屑於以非本人形象示眾的。你自己肯定不想變成個白案廚子或是點路燈的……」

斯特蘭奇笑起來。

「還有呢,」沃特爵士道,「想想假如變成了狗或豬,豈不更慘。」

「你這是專挑下賤東西打比方。」

「是嗎?那獅子好了!你願意變成獅子嗎?」

「有可能。沒準兒。夠嗆。不過這可不是問題的關鍵!說變形術需要特別小心對待,我同意,可這並不是說變形術就沒有一點兒有用之處。問問威靈頓公爵想不想把他的情報官都變成狐狸或者老鼠——好溜進法國人的營帳去。我保證公爵大人他可不像你似的有這麼多顧慮。」

「我覺得你不可能說服科洪·格蘭特去當條狐狸。」

「哦,只要還能穿制服,他才不怕當狐狸呢!不說這些,黃金時代魔法師才是我們關注的對象。我們要在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經歷和法術上再多下功夫。等我們……」

「這事你還真就不能做。想都別想。」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我說正經的,斯特蘭奇。我總體上對黃金時代魔法師沒有意見,我甚至覺得你大部分說的都沒錯。英格蘭人以古代魔法史——以高布列斯、斯托克塞和佩爾等人——為傲。他們可不願在報上看到諾瑞爾對這些人的成就不屑一顧。而你現在很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凈談別的君王,政府方面聽了肯定緊張。尤其目前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被約翰分子推翻。」

「約翰分子?約翰分子是什麼人?」

「什麼?老天爺,斯特蘭奇!你從來都不看報的嗎?」

斯特蘭奇面有慍色:「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搞研究上了——所有時間,其實是。另外,你也知道,過去這一個月里我無心政治是有特殊原因的。」

「可咱說的不是過去一個月里的事。約翰分子在北方諸郡活動已經有四年了。」

「好吧,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是一些手工勞動者,趁夜深人靜之時溜進工廠作坊毀壞財物。他們把工廠主家的房子燒光,組織流毒甚廣的集會,煽動民眾暴亂造反,還在市場上趁火打劫。」

「哦,砸機器的。好了,好了,現在我明白了。都是你非用那麼個怪名字,誤導了我。可這些砸機器的跟烏衣王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些人當中有不少都是——或者說自稱是——他的信徒。他們每搞一次破壞,總要在牆上塗渡鴉展翅的圖樣。領頭人聲稱手上有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委託書,還說他本人不久就會回到紐卡斯爾復辟。」

「這些政府都信了?」斯特蘭奇驚異道。

「當然不信!我們可沒那麼蠢。我們擔心的比這可實在多了——簡而言之就是怕鬧革命。北部地區——從諾丁漢到紐卡斯爾——處處飄著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旗幟。我們當然也派了卧底和情報人員向我們彙報那些人的思潮和動向。哦,我並不是說他們個個都信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要回歸,大部分人和你我一樣清醒。可他們知道這個名字在一般老百姓心中的分量。漢普郡的議員勞利·費舍爾-德雷克發表提案,要從法律上禁止懸掛渡鴉展翅旗。可我們不能禁止人民掛自己的旗幟——他們合法君主的旗幟。」 沃特爵士嘆了口氣,拿叉子戳起一塊牛排放到自己盤子里。「在別的國家,」他說道,「君王在危急時刻歸來都是傳說。只有在英格蘭,這是憲法的規定。」

斯特蘭奇不耐煩地沖這位議員揮揮叉子:「你說的這些都是政治,和我毫不相干。我沒打算當眾為約翰·烏斯克格拉斯復辟叫好。我只希望審視——冷靜、理性地審視他作為一名魔法師取得的成就。連應該復興什麼都搞不清楚,又怎能復興得了英格蘭魔法呢?」

「那就研究黃金時代魔法師吧——避開約翰·烏斯克格拉斯——諾瑞爾讓人將他拋到腦後,你就讓他在那裡待著吧。」

斯特蘭奇搖搖頭:「諾瑞爾把你們都帶壞了,讓你們對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產生了反感。你們全都受了他的蠱惑。」

他二人悶頭吃了一會兒,斯特蘭奇道:「我跟你提過溫莎堡有他一幅畫像嗎?」

「誰的?」

「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