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個黑小伙,一個藍小伙——總得意味著點兒什麼。」

1816年1月底

沃特·坡爵士的馬車在約克郡一條荒寂無人的路上行駛。史蒂芬·布萊克騎匹白馬跟在一旁。

路兩側淤青色的荒原直連上灰黑色的天,天眼看就要下雪。奇形怪狀的灰石頭遍野皆是,令這裡的景緻看上去更加凄涼、蠻荒。偶爾一線斜陽穿過雲層,片刻將泛著白沫的溪流點亮,照得那積滿水的坑窪灼灼發光,就彷彿一枚銀角子落在地上。

他們行至一處岔路口。車夫勒住馬,陰著臉盯住一塊他認為本該有指路標的地方。

「這兒沒有路石,」史蒂芬道,「看不出這幾條路分別是往哪兒走的。」

「你們總以為這些路一定會走到哪兒去,」車夫道,「我已經開始懷疑了。」他說罷從兜里掏出個鼻煙壺,抓了一大把,深深地嗅了嗅。

坐在車夫旁邊轎廂頂上的那位男僕(目前是三位跟班兒里最冷最受罪的那一個)罵約克郡的人、約克郡的路——把整個約克郡罵了個全。

「咱們應當繼續往北或者東北走,我覺得,」史蒂芬道,「不過我在這片荒野上有點兒轉向。你能看出來哪邊是北嗎?」

這話是問車夫的,車夫說他現在看哪個方向都像北。

車頂上的男僕短短一聲苦笑。

見這幫隨從全無用處,史蒂芬只好拿出專門對付這種情況的老辦法:他自己當上這次出遠門的總指揮。他叫車夫選一條路走,自己走另一條:「我要是走對了,就回來追你,或者派人給你送個信兒。假如你走對了,就把該送的人送到,不用管我了。」

史蒂芬騎馬上路,疑惑地看著眼前時不時出現的一條條小徑。他碰見另一位獨行者,向人家問了問路,可那人也跟他一樣是頭回來這片荒野,從沒聽說過史蒂芬問的那個地方。

他後來走到夾在兩面牆之間彎彎曲曲的一條窄巷。牆是依本地土法拿干石頭壘的,不抹灰漿。他進了這條窄巷。巷子兩側過了圍牆各有一排光禿禿的樹。天上落下了第一片雪花。他通過一座窄窄的馱馬橋騎進一個村子,村裡只有死氣沉沉的石屋和坍塌的石牆。四周安靜極了。村裡沒多少房子,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他很快便發現了自己要找的那一棟。這房子長而低矮,附帶一片石磚墁地的前庭。他把這裡低矮的屋頂、老式平開窗還有那長滿青苔的石磚打量了一番,臉上顯得極為不滿。「喂!」他喊了一聲,「有人嗎?」

雪下得越來越急了。兩個男僕從房子側面某個地方跑了過來。他們打扮得乾淨整齊,態度卻慌張莽撞,史蒂芬見了直皺眉,心想這倆人真該歸他調教。

這倆男僕見院兒里來了一位騎著白馬的黑人,都看呆了。其中一個膽子大些,沖他屈屈膝蓋,算是鞠了半個躬。

「這兒就是望穿堂嗎?」史蒂芬問。

「是的,先生。」膽大的那個男僕答道。

「我替沃特·坡爵士來這兒辦事。去把你們主人叫來。」

男僕跑去叫了。不一會兒,大門開了,出來一個身材瘦削的黑髮男人。

「您是瘋人院的負責人嗎?」史蒂芬問道,「您就是約翰·斯剛德斯?」

「是的,沒錯!」斯剛德斯先生叫道,「歡迎!歡迎!」

史蒂芬下了馬,把韁繩往用人手裡一扔:「這鬼地方忒難找了!我們在破荒地里兜了一個鐘頭。您能派個人過去把坡夫人的馬車帶這兒來嗎?他們在兩公里外的岔路口處就上了左邊那條路。」

「沒問題。馬上就去。」斯先生讓他放心,「讓你們折騰半天,十分抱歉。這地方您也瞧見了,僻靜得很。可這不正合了沃特爵士的意。坡夫人她還好?」

「夫人她跑這一趟,已經累壞了。」

「接待工作一切就緒。不過……」斯先生領史蒂芬往宅子里走,「我知道這裡跟夫人她常待的地方不能比……」

穿過短短一條石廊,他們進了一間屋子。剛見過屋外凄涼幽暗的景緻,屋內的反差令人愉悅:一切都是那樣舒適、討喜。房間里掛著油畫,擺著漂亮的傢具,地毯柔軟,燈光喜慶。夫人累了有腳凳歇腳,冷了有屏風擋風;想讀點兒什麼的話,也不缺消遣讀物。

「還不夠好?」斯剛德斯先生一臉焦慮,「我看您的表情就知道不夠好。」

史蒂芬張口打算告訴斯剛德斯先生——在自己眼中,這裡的東西都變了模樣。他能看見坡夫人進屋以後所能看到的一切:椅子、油畫、燈火都會變得影影綽綽。虛影之下更堅實、牢靠的則是喪冀那荒涼、灰黑的廳堂和樓道。

可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話一出口就全都變成胡言亂語:比如說有種啤酒是由怒火加復仇之心釀造的;再比如說月亮一圓,有些女孩子的淚水就化作珍珠、貓眼;而月亮一彎,她們的腳印里就蓄滿了血。他最後只好說:「不不不。已經足夠了。夫人她什麼都不缺了。」

很多人聽了,會覺得這反應有點兒冷淡——尤其是像斯剛德斯先生這麼努力的人——可斯剛德斯先生並不在意。「您家夫人就是當年諾瑞爾先生給復生了的那位?」他問。

「是的。」史蒂芬道。

「只此一舉,奠定了英格蘭魔法整條復興之路的地基!」

「是的。」史蒂芬道。

「那她還想殺他!這事兒怎麼看都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史蒂芬什麼都沒說。在他看來,一個看管瘋人院的琢磨這些事情不太合適;就算琢磨也琢磨不到點子上。

為了不讓斯剛德斯先生總想著坡夫人和她的罪名,史蒂芬說:「沃特爵士點名兒挑了您這裡。我不知道他聽了誰的推薦。您幹這一行挺長時間了吧?」

斯剛德斯笑起來:「不長,一點兒都不長。其實才倆禮拜。坡夫人是我頭一位病人。」

「原來如此!」

「我猜沃特爵士覺得我缺乏經驗反倒是好事!幹這一行的人慣於獨斷專橫地讓病人干這干那並對他們強加約束——沃特爵士可不想讓自家夫人受這種待遇。不過,您瞧,這種習慣我是沒有的,所以也用不著改。您家夫人在這兒只會被尊敬、被善待。此外,除了想到些防患於未然的小舉措——比如說不能讓她見著槍或者刀——在這裡我們就拿她當客人一樣,會儘力讓她高高興興的。」

史蒂芬頷首應許了這些方案。「您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他問。

「到這房子來?」

「不,我是說看管瘋人院這營生。」

「哦!很偶然的機會。去年9月,我有幸遇上一位姓萊諾克斯的夫人,她後來就成了我的出資人。這房子是她的。她找房客找了好多年沒遇上合適的,見了我覺得投緣,想幫我一把;於是她打算在這片地方搞點什麼經營,讓我負責管理。我們最初想開個魔法師學校,可……」

「魔法師!」史蒂芬驚嘆道,「您跟這些人有什麼關係?」

「我就是個魔法師。我都當了一輩子了。」

「原來如此!」

史蒂芬看上去受了極大的冒犯,搞得斯剛德斯先生第一個反應是去向他道歉——可就為了自己是魔法師,他也不知能道出什麼歉來。他說了下去:「可諾先生不贊成我們建校這個方案,他派齊爾德邁斯來警告我。齊爾德邁斯您認得嗎,先生?」

「只是見過。」史蒂芬道,「沒說過話。」

「一開始萊夫人和我決心跟他對著干——我是說諾先生,不是齊爾德邁斯。我給斯特蘭奇先生去了封信,可信寄到的當天上午斯先生的夫人就失蹤了,而且——我猜您也聽說了——沒過幾天那可憐的夫人就去世了。」

史蒂芬一時間好像要說點兒什麼,隨後卻只晃了晃腦袋。斯剛德斯先生繼續道:「沒了斯特蘭奇先生幫忙,我知道我們必得放棄辦學了。我北上到巴斯向萊諾克斯夫人彙報情況。她一片好心,說以後很快就會再有別的方案。不過我得承認自己離開她家的時候心情糟透了。還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副異象。路當中有個人穿著破舊的黑衣裳,紅腫的雙眼裡不見一絲理智與希望。他掄起雙臂推開襲擊他的幽靈,大喊大叫,求它們放過他。可憐的人啊!對身體有病的人來說,睡眠也許是暫時的解脫。可直覺告訴我,這個人的心魔即使在夢裡都不會把他放過。我往他手裡塞了幾個小錢,便繼續趕路了。我不記得我在路上特意想到過他,可回來一進這宅子,就發生了件怪事。我眼前出現了我得稱之為幻影的東西。我看見那個瘋子發著狂站在大廳里——就跟我在巴斯見著他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我發現這棟房子寂靜、偏遠,對心靈受過傷害的人而言也許是個好地方。我於是寫信給萊諾克斯夫人,她贊成我這新方案。您說您不知誰向沃特爵士推薦了我們。是齊爾德邁斯。齊先生說過,他能幫就一定會幫我的忙。」

史蒂芬說:「先生,假如您能對您的身份以及學校的事避而不談——至少一開始先別談——就再好不過了。無論此間還是彼界,再沒什麼比受魔法師奴役更令夫人她痛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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