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空對我發了話……」

1816年1月

這天天很陰,寒風將片片雪花吹上了諾先生書房的窗玻璃。齊爾德邁斯正坐在書房裡寫業務信函。剛剛上午十點鐘,蠟燭就已經點上了。屋裡僅有的響動是爐里煤塊灼燒的噼啪和齊爾德邁斯筆落紙上的窸窣。

致內政大臣錫德茅斯子爵

1816年1月8日於漢諾威廣場

尊敬的子爵大人:

諾瑞爾先生希望我通知您:防止薩福克郡河水泛濫的咒語現已完工。賬單將於今日發至財政部的溫先生……

不知何方鐘聲敲響,戚戚哀哀,悠遠非常。齊爾德邁斯沒怎麼在意,然而在鐘聲的影響下,房間四下里似乎越來越暗,越來越寂然。

……魔法可將河水控制在日常流經範圍內。然而,薩福克郡治安長官派來評測當前橋樑及河流附近其他建築耐受度的年輕工程師李維斯先生提出一些疑議……

一片荒寂之景出現在他眼前,他看得格外清楚,就像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或是一幅每天都看、連看了多年的油畫。這是一片開闊的景緻:褐色的田野空空蕩蕩,廢墟之上便是蒼涼的灰天……

……他懷疑斯陶爾和奧威爾兩條河上的橋樑能否經受得住大雨時節必然出現的較猛烈的水流衝擊。李維斯先生建議立即將薩福克郡所有的橋樑、水碾和渡口徹底檢查一遍,先從斯陶爾和奧威爾兩條河開始。據我所知,李先生已寫信向您通報此事……

這片景緻已不僅僅存在於他腦海中。他感覺自己身臨其境,站在一條坑窪不平的古道上。這條古道圍繞著一座黑山蜿蜒而上,直通天邊。天邊聚集起一大群黑鳥……

……諾先生謝絕給法術制定一個時限。他個人認為河流存在多久,法術就能保留多久。不過,他建議二十年內對咒語做一次複查,望大人您批准。下周二,諾先生將把同樣的法術在諾福克郡安排就緒……

黑鳥就如同灰色天空上黑色的字跡,他感覺自己一時間似乎看懂了內容。古道上的石子變成符號,預示著旅者前方的經歷。

齊爾德邁斯打了個激靈,恢複了常態。他手上一震,筆甩了出去,墨水灑得信紙上到處都是。

他莫名其妙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自己不像是在做夢。屋裡熟悉的老物件都還在:一排排書架、鏡子、墨水瓶、捅火棍、馬丁·佩爾的瓷像。可他不太敢相信自己對周圍的感知了。他不再確定書籍、鏡子、瓷人確實是在那裡的。就彷彿他眼前的一切只是表面軀殼,用指甲一划就能破開,露出底下寒冷、荒寂的景緻。

褐色的田野有些地方遭過澇;冰冷的灰水泊一路連成串。水泊的分布是有意義的,它們是雨水在田野上書寫的字跡,是雨水的法力所為——就好像灰雲上翻飛的黑鳥是天空下的一道咒語,棕灰乾草晃動也是因為風兒的魔力。一切都有了含義。

齊爾德邁斯從桌邊一躍而起,晃了晃腦袋。他飛快地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搖鈴鐺傳喚僕人。然而,就等僕人這麼會兒工夫,魔法又起效了。盧卡斯進屋的時候,他已經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諾先生的書房裡還是那條古道上了……

他使勁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主人上哪兒去了?」他說,「有情況。」

盧卡斯略關切地望著他:「齊爾德邁斯先生?您這是哪兒不舒服吧,先生?」

「先別管我。諾瑞爾先生在哪兒?」

「他去海軍部了,先生。我還以為您知道呢。一個鐘頭前馬車來給接走的。我猜他這就快回來了。」

「不,」齊爾德邁斯道,「這不可能。他不可能不在。你確定他沒在樓上作法?」

「我確定,先生。我親眼看見主人坐著馬車走的。要不我讓馬修去請大夫吧,齊先生,您看上去病得不輕。」

齊爾德邁斯剛要張口反對,就在這時……

……天空看見了他。他覺得大地聳了聳肩膀,因為大地感覺到他站在它的脊樑上。

天空對他發了話。

他從未聽過這種語言。他甚至不確定這裡面是否有任何字詞。也許一切是靠鳥兒組成的黑字傳達給他的。他是那樣渺小而無告,且無處可逃。他被困在天地之間,就彷彿被一雙手攏在裡面。它們只要願意,就能捏得他粉身碎骨。

天空又對他發了話。

「我聽不懂。」他說。

他眨了眨眼,發現盧卡斯正俯身看著他。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一伸手,手從身旁什麼東西上掃過。他扭頭一看,驚訝地發現竟然是條椅子腿。他這是躺在地上呢。「怎麼?……」他問道。

「您還在書房裡,先生。」盧卡斯道,「我覺得您是暈倒了。」

「扶我起來。我得趕緊找諾瑞爾談。」

「可我都跟您說了,先生……」

「不對,」齊爾德邁斯道,「你說得不對。他一定還在這裡。一定還在。扶我上樓。」

盧卡斯把他扶出書房,剛走到樓梯口,他差點兒又癱倒了。於是盧卡斯叫來了另一位男僕馬修,倆人一起半推半拽地將齊爾德邁斯運送到三樓的小書房,平時諾先生就是在這裡完成他最不可告人的法術的。

盧卡斯打開房門,屋裡生著一爐火,水筆、刻刀、筆架、鉛筆都整齊地擺在托盤上。墨水缸是滿的,扣了銀蓋子。書和筆記簿有些整齊地碼放著,有些已經收起來了。所有物件都抹得一塵不染,擦得鋥光瓦亮,擺得有序有節。諾先生上午顯然沒來過。

齊爾德邁斯將僕人一把推開,站著環視四周,臉上帶著些許不解。

「您瞧,先生,」盧卡斯道,「我不就這麼告訴您的嘛,主人還在海軍部哪。」

「好吧。」齊爾德邁斯道。

可他想不通。那詭異的法術若不是諾瑞爾所為,還能是誰?「斯特蘭奇來過嗎?」他問。

「沒有,絕對沒有!」盧卡斯怒道,「我想我很清楚自己的職責是什麼,我絕不可能放他進來。您看著還是不對勁,先生。讓我叫人請大夫來吧。」

「不用,不用。我感覺好點兒了,我已經好多了。來,扶我坐下。」齊爾德邁斯歪倒在椅子上,長出一口氣,「你們倆還在這兒愣著幹嗎?」他一揮手把他們趕跑了,「馬修,你沒事兒可幹嗎?盧卡斯,給我端杯水來!」

他仍然恍惚、眩暈,不過胃裡翻江倒海的感覺已經減輕了。那片景色里的一草一木他還記得一清二楚,一切牢牢固定在他腦海里。那種荒寂的、彼岸他鄉的滋味,他還嘗得到。不過這會兒他已經不擔心自己會迷失在那裡了。他已經能夠思考了。

盧卡斯拿托盤端了一隻酒杯和滿滿一瓶水回來了。他倒了杯水,齊爾德邁斯一飲而盡。

齊爾德邁斯會用一條咒語,專門用來檢測魔法的存在。這法術不能揭示魔法是什麼樣的魔法,也無法指明誰在施法;它只能顯示有沒有魔法在生髮。至少它應該有這個功效。這法術齊爾德邁斯過去只用過一次,什麼都沒測出來。於是他也不知道咒語究竟起沒起效。

「再倒一杯。」他吩咐盧卡斯。

盧卡斯又倒了一杯。

這杯水齊爾德邁斯並沒有喝,而是沖著它低聲念叨了幾個詞。隨後他迎著光把杯子舉起來,透過它仔細端詳;他慢慢改變方向,直到把屋裡每個角落都透過杯子看了一遍。

什麼動靜都沒有。

「我連自己找的是什麼都不清楚。」他低聲道。隨後他對盧卡斯說:「來,幫我一把。」

他們一起回了樓下的書房。齊爾德邁斯又舉起玻璃杯,念了咒語,透過杯子察看。

還是沒動靜。

他走到窗邊。有那麼一瞬間,他覺著他看到杯子底兒上有珍珠大小的一粒白光。

「在廣場上。」他說道。

「什麼在廣場上?」盧卡斯問。

齊爾德邁斯沒答話,而是往窗外看去。雪蓋住了漢諾威廣場泥濘的石頭路。在白雪的映襯下,圍起廣場中心園地的欄杆黑得格外分明。雪還在下,同時又颳起了刺骨寒風。即便如此,廣場上還有些人在走動。幾乎誰都知道諾瑞爾先生住在漢諾威廣場,人們來這裡是打算看一眼真人。這會兒正有一位先生和兩位小姐(無疑都是魔法狂熱分子)站在房前,頗興奮地盯著房子看。不遠處有位黑頭髮的年輕人,正閑閑地靠著圍欄站著。他身旁有個賣墨水的,衣衫襤褸,背上馱著一小桶墨水。右側有另外一位女士,正背對著房子,慢慢地往漢諾威大街方向走去。可齊爾德邁斯有種感覺,他覺得這女人是突然出現在這些看客中間的。這位女士身穿一件貂皮滾邊的墨綠長外套,時髦而華貴;她懷裡還揣著一隻大貂皮暖手籠。

那個賣墨水的齊爾德邁斯很熟——他經常從他那兒買墨水。而其他人他覺得都很陌生。「你能認出誰嗎?」他問。

「那個黑頭髮的,」盧卡斯指了指靠在圍欄上的年輕人,「他叫弗雷德里克·馬斯頓。他來過好幾次了,求諾先生收他為徒。可諾先生總不肯見他。」

「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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