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結束的第四天,鄭源躺在一床篾席上發困。
風扇沒開,風卻是有的,窗口朝北,樹的陰影探進屋裡來,混著蟬鳴一起,窸窸窣窣一陣,窸窸窣窣又一陣,鄭源像是躺上了一艘湖心的船,眼皮忽輕忽重,隨時要晃悠到夢裡去。
正是這個時候,汪士奇的電話打過來了,鄭源的船囫圇翻了過去。他甩甩腦袋,氣急敗壞地勾起聽筒。
「幹嗎呢,這麼久才接。」汪士奇的聲音理直氣壯,鄭源莫名有了自己理虧的錯覺。「沒幹嗎,睡著了……」他含含糊糊地打了個哈欠,「分數出來了?」
「哪那麼快,你以為期中考啊。」背景里的聲音亂糟糟的,汪士奇扯著嗓子硬是蓋了過去:「喂,沒事就出來玩一趟,我在火車站,你一點前到就行,記得帶上……」
電話那頭更吵了,鄭源不耐煩的拿遠了些,也沖著聽筒吼了回去:「行了知道了,你等著我先滋泡尿馬上就來。」
路過客廳,他瞄了一眼躺椅上醉成一攤泥的母親,張了張嘴,到底沒說話,轉而留了張紙條在酒瓶下面。
等鄭源迷瞪著眼睛晃到了候車大廳才明白過來汪士奇約在這裡見面的意思——對方背著個登山包,帳篷、睡袋、防潮墊、手杖一應俱全,就差沒在胸口紅漆標宋印上「遠足野營」四個大字。鄭源低頭看看自己的老頭衫和人字拖:「……你去吧,我先走了。」
「那不行,我票都買了。」
「你去退,手續費我出。」
「喂,姓鄭的,不帶你這樣的啊。」汪士奇四捨五入一米九的個兒攔在鄭源面前,一叉腰把路給堵死了。「都給你說了讓你帶好行李不要遲到,你磨蹭到現在才來還給我空著手,這是什麼意思啊?想絕交直說。」
「你個電話吵得要死,我哪裡聽得清楚。」鄭源翻個白眼:「現在回去拿總行了吧。」
「來不及了,一天就一趟,再有十分鐘就發車了。」汪士奇見鄭源不為所動,乾脆攬著他脖子直接往檢票口拖:「沒事,咱們就去趟鳳凰嶺,裝備應該用不上,大不了我陪你住旅店總可以了吧。」
鄭源還要作無謂地掙扎:「我連條內褲都沒帶。」
「怕什麼,穿我的,我不嫌棄你。」
「可是我……」鄭源剛開了個頭,感覺箍著自己脖子的手臂威脅性的收緊了一圈,他抬頭看看汪士奇的表情,把「可是我嫌棄你啊」七個字訕訕地咽了回去。
汪士奇家有錢,警察局長獨生子,高薪養廉的直接受益人,光是他現在手頭端著瞎玩兒的那台徠卡m3就夠鄭源交完兩年學費還帶找零的,所以鄭源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買這趟價格最便宜耗時也最長的綠皮火車。他無聊地趴在車窗邊上,眼見不過是一片乏味的綠接著另一片更乏味的綠,連起伏都少得可憐,才剛醒來兩個小時不到,他現在又想睡了。
「你懂啥。」汪士奇撥弄著鏡頭,對準窗外咔嚓捏了一張,「這條線出了名的風景一流,多虧這個車速,要不然根本拍不下來。」
「那我呢,我拿什麼拍?」
「你會嗎你?」汪士奇鄙夷了兩秒,扔過來一個立拍得。「玩玩這個得了。」
拍立得也並沒有那麼好玩,鄭源胡亂捏了幾張就重新陷入了瞌睡的邊緣。他揉揉眼睛,迷糊中看見汪士奇踢了踢對面的空座位:「不行你先躺會兒,到地方了我叫你。」
「嘖,這破位子坐著我都嫌硌。」
「那你站著去。」
「累。」
「那就只剩最後一招了,」汪士奇笑眯眯的揪起了鄭源的後脖領子:「跳車吧,我幫你。」
意料之中的一頓互毆。
「醒醒,到地方了。」汪士奇嫌棄地晃了晃鄭源:「趕緊的,口水都蹭我胸上了。」
鄭源從汪士奇肩上支起脖子,一股酸麻順著左半邊身子躥了上來。兩人站起身踏上那個破敗的小車站,距離他們出發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暮色四合,晚風微涼,最後一縷夕陽映在汪士奇挺拔的鼻樑上,給他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此情此景,讓鄭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揍他的。
「都是你!爬個什麼山啊!都吃晚飯的點兒了!」
「車要晚點,你怪我有什麼用!」汪士奇輕鬆接下他的拳頭,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果斷下了決心:「先找地方住下吃飯,爬山什麼的明天再說。」
四下無人,汪士奇轉了一圈,最後是一個騎著車的中年女人搭上了話:「住店啊?這麼巧,我家就是開店的呀。你們也別找了,鎮上就這一家,百合旅店,你們往前走兩個路口一拐彎就到了。」她撈著暗紅的碎花裙擺蹬著車,雪白的脖頸連著臉側,轉頭附送了一個和氣的媚笑:「跟我老公說是我叫你們去的,給你們打折!」
汪士奇立馬掛上了狗腿的笑:「謝謝姐!……哎,姐怎麼稱呼啊?」
「你叫夢姐就行!快去吧,晚了可不定有沒有房間了!」
鄭源拒絕突髮狀況,在他看來,一切突髮狀況無外乎是因為智商太低加上無組織無紀律造成的惡果。他能徒手寫出一千五百字議論文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他的襪子嚴格按照深淺排序,他午睡一小時三十分鐘之後起床,打開電視正好可以接著昨天的集數繼續看《天龍八部》,他十八年人生里的唯一變數就是跟汪士奇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攪和在了一起,特別是被拖到這麼個鳥不拉屎的荒山野嶺來之後,他拒絕一切跟他有關的事,比如只有一間旅店,比如旅店只剩一間房,比如一整晚都要對著他那張蠢臉生悶氣。
「放心吧,這破地方怎麼會客滿,你以為拍偶像劇呢。」汪士奇一邊敲著櫃檯等老闆拿鑰匙一邊打著哈哈,「再說了,能跟我住一間房明顯是你的榮幸啊。」
鄭源已經打不動他了。
房當然是有的,一間204,一間205,鄭源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汪士奇交完錢,頂著地中海的老闆慢悠悠的領著他們去房間:「你們不要看這個房子老,派頭是有的。看看這個牆紙,啊,1981年跟我太太結婚的時候貼上的,當年什麼行情!純進口貨!」老闆敲敲牆壁,震得一旁掛著的結婚照噗噗往下落灰。鄭源看著上面穿著老派婚紗禮服的老闆和夢姐,紅臉蛋子和塑料珍珠大項鏈相映生輝,除了沒有地中海和皺紋,好像一切都跟現在一樣,一種老派的地老天荒。
「……我太太去朋友家看見了,喜歡得很,之後我特地託人去毛子那邊走火車拖過來的。這上面印的都是百合花,我太太最喜歡百合了,她說,百合兆頭好,百合百合,百年好合……哎,跟你們這些小孩子講了也不懂。不說了,我得給她燒晚飯去了。」汪士奇已經進了隔壁,鄭源嫌棄的摸了摸有些粘手的柜子,一屁股倒在床上目送著老闆帶上門出去,開始思考自己是先睡個回籠覺還是先填肚子。
還沒等他躺紮實了,那顆半禿的腦袋復又探了進來:「忘記講了,洗手間就一個,兩邊共用的,門沒有鎖,你們通融一下,岔開一下時間。」
汪士奇已經從另一邊打開洗手間的門齜牙笑了:「喂,要不要一起洗澡啊。」
鄭源哀號一聲,抄起一個拖鞋扔了過去。
半夜三點,鄭源從一陣心煩意亂中醒過來,興許是白天睡太多,現在就是把床翻爛了也沒辦法繼續睡下去。他嘆了口氣,後悔太早燒掉了自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在這種鬼地方,就算做卷子也比失眠強。
就在這時候,衛生間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鄭源眨眨眼睛,抄起一個枕頭翻身起了床。他躡手躡腳地藏到門邊,準備給汪士奇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半晌,門開了,汪士奇卻沒有像鄭源預料的那樣怪笑著衝出來,跳到床上,騎著自己一通揉搓什麼的。——太安靜了。鄭源提著枕頭從門後面轉出來,看到汪士奇立在一片漆黑里,一動不動,臉色被窗外漏進來的一線月光映得發青。他抬起手在對方眼前揮了揮,汪士奇抖了一下,突然踏前一步死死抱住了鄭源,臉上濕乎乎的蹭了他一脖子,不知道是淚是汗。
「你幹嗎!」鄭源推不開他,只好改為努力推開他的臉,「姓汪的你撞鬼了啊!」
「……嗯。」
「……幾個意思?」
「你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啊?」
鄭源當即就要笑出聲來,為了聽完汪士奇認慫的全過程,他掐掐自己大腿,忍了回去。
「我剛剛醒了,有點口渴,想說下樓找老闆弄點水喝,可是去了之後發現老闆不在,我剛想回來,突然聽到有人在唱歌……」
春季里,艷陽天,百草回芽遍地鮮
情郎呀,別離我,一去為客在外邊
忘記了,當初呀,那麼一段美良緣
少年郎,年輕郎,哪能就把良心變
……
那一縷音樂像一縷似有若無的香水,細而高,夾雜著模模糊糊的女聲,一陣一陣的撓著汪士奇的狗耳朵。他一時好奇,跟著聲音左轉進了一樓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