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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東京駒澤大學紀念講堂。

中村佑行剛剛作完「早期佛教研究與高木繁護的貢獻」的專題演講。當幻燈機在屏幕上打出高木繁護的照片時,全場紛紛起立,向這位堅持真知、畢生探索的學者致敬。

掌聲經久不息。

這個學術紀念會同時也是「高木繁護早期佛教研究文集」的正式出版日。會場里,來自全球的頂尖學者匯聚一堂,荷默、本特利、小坎寧安、夏洛特夫人、沙地等人也悉數到場。直子還特別邀請了披蓬和三宅檢察官。直子的座位旁邊是她的父親高木議員。不,應該糾正一下,是前議員。直子從尼泊爾探望祖父回日本後,高木圓仁立即就以身體疾患為由辭去了議員一職。休息了一個月後,他不顧直子的阻攔,執意要去尼泊爾。直子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勉強同意,但提出必須由中村佑行、J博士以及隨隊醫生陪同。

高木圓仁和J博士兩人借住在釋迦族人的村寨,在聖寺隨大髻智長老短期出家修行了近一年,前不久剛剛回到國內。J博士作為長老的助手,此時仍在尼泊爾協助長老完成隱修佛典最後的校訂工作,不日就將帶著全部手稿返回東京,著手出版前的各項準備工作。

今天,父親的在場令直子感到欣慰。在會場所有的出席者中,惟有他才能體會到內心的起伏波瀾。

宋漢城提前一天到了東京,與出版方接洽了《文集》中文版的翻譯與出版事務,此時也來到了會場。

這時,本次特別活動的主持人——駒澤大學的校長——提請大家安靜,他要請一位到場學者作臨時演講。他點到了宋漢城的名字。這一年中,宋漢城和直子兩人將高木繁護的學術筆記和日記進行了周詳的整理,這些手稿作為別冊已被編入了《文集》中。高木繁護半個多世紀的心路歷程就此展現在了人們的面前。

雖然沒作任何準備就被拽上了台,但宋漢城仍然很快就擬好了腹稿。經歷了中村事件後,他的內心其實一直縈繞著那個聲音。

聚光燈下,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初次看到高木繁護手稿的那個時刻。他凝視著台下的會眾,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他講述的口吻彷彿不是在作公開演講,而是正面對著一個無名的聽者娓娓而述,他以這樣的話作為開場白:

一年前的某個下午,在異國的某個地方,我遇到了一位年長的智者,他這樣說起了自己:「我只是偶然做了一個卑微的傳遞者而已,此是平生最為快慰之事。」

一個卑微的傳遞者——這是我所聽到的最為樸實坦率的自我描述。

那麼,是什麼使他體認到了自己的有限,他所傳遞的又是什麼呢?

真不好回答。

在座各位聽到這樣的提問,一定會作出種種猜測吧,或者會說,這是個偽命題,它本無終極答案。是的,我們是如此地不同,不同的種族,不同的膚色,有各自的母國和歷史傳統,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不同的生活情形,而且我們對於事物的判斷、我們的價值觀也未必全然一致。因此,這兩個問題最終會引出無窮盡的解答。

自我構成了一個無形的「定見牢籠」。當我們從「有限定見」出發來判斷這個世界,我們其實是趴在了牢獄的窗口向外窺望。

問題是,身處「牢籠」的囚犯卻如此的驕傲。當他品嘗著權力和金錢,享受著支配他人的優越尊榮時,牢籠變成了皇帝的新衣,成了人生享樂的華美飾品。

要覺悟生命的卑微是多麼的不易。

除非你親身經歷了生老病死,發現生命最終無可逃避,它將服從時間的律令而衰敗。

除非你有幸成為宇航員,當你在浩渺太空中打量我們這個星球,你或會感覺到自身的渺小。正如英國詩人奧登所說:「這小小地球上的小小人類凝望著宇宙,身處其中,他是法官,也是受害者。」

當某天醒來,最好的年華已逝去時,你會感覺到生命的卑微。

當你從牢籠里望出去,看到更多的人和你一樣身處牢籠,而你無法自救,也無法救濟他們時,你會有同樣的感受。

然而,惟有自覺卑微的人,切身體認「大慈悲」的人,才能認識生命的本質,才會存有一份敬畏之心,去克服佛陀所說的「諸漏」。

有這樣的知識或覺悟是否就足夠了呢?

——你從那個無形的牢籠中逃脫,卻又落到了井底。這樣的覺悟者是痛苦的。

不要忘了智者的第二層意思:傳遞者(Deliverer)。

我們必須注意到智者所用的這個英語單詞在宗教學上的豐富含義。它的原意是指傳信人,現代的說法叫郵差,但他也可以是一個渡船船夫。在基督教符號系統里,這個詞語也代表了作為上帝使者的拯救者、救世主。因此,今後我們再遇到郵差或船夫,理應表示更多的敬重。沒有了他們,我們這些困在牢籠或井底的凡人連相互對話也沒有了可能。

台下的聽眾發出了會心的笑聲。宋漢城稍稍停了一會,繼續著他的即興講演。

智者所說的傳遞者,有著另外不同的意義。

下面,且讓我們回到佛陀的時代。

時光雖不能倒流,但經由閱讀參詳佛經,我們卻可以去了解佛陀獨特的思考方法和傳教方法——他並不靠顯示神跡、施行咒術或進行單純的苦行來取得人們的信服。一言以蔽之,佛陀總是會從日常可見,而且可以理解的現象出發,來啟發他人的自我思辨。他沒有代神立言,而是鼓勵人們展開獨立的自證,「以自為洲,以法為洲」。並且,他也很善於根據人的不同心性來加以分別引導。在指出對方的不足之處時,始終給予慈愛的呵護和信心啟發。從他循循善誘的教學風格來看,我們可以說他是一位非常高明的老師,是一位有著博大胸懷的智者。

這讓我們想起了古希臘哲學家的學園。

接下來,我所要說的就不言自明了——佛陀是智慧的傳遞者。

那麼,他傳遞了什麼樣的智慧?

那是無染、無貪、無著的智慧,洞見自身正面力量的智慧。

無數經驗表明,智慧幾乎是無可傳遞的。從古至今,人類的教育系統能夠教授科學、語言或是藝術,但沒有一所大學能宣稱它傳授智慧。學校是社會的系統,智慧卻更多關涉了人的內心。早在弗洛伊德、榮格、柏格森等現代西方心理學巨擘探索人類心理之前,釋迦牟尼在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印度就已深入探究了人性最為複雜的結構。

佛陀洞悉了萬古不變的人性弱點,引導我們去逐步認識自我,指出了一條可能的解脫之路。諸位,堅定而清晰的正見有助於培養出高尚的人格,而我們這個時代,尤其需要以智慧來應對。眾所周知,在我們這個進化緩慢的物種群體中,「貪嗔痴」這三個慾望的衍生品仍然為惡行提供了可能。

一九四六年,也就是昭和二十一年,傑出的學者鈴木大拙先生就曾以「佛教的大意」為題,在皇宮作過講演。他當時的講演總結,將佛教歸納為大智和大悲。這是確論。

剛才中村先生的報告,揭示了原初佛教對於我們的意義。如同啟發了後代無數智者一般,佛陀的教義也啟發了高木繁護先生。它也將啟發更多的人們,包括在座的諸位。

最後,我想援引高木繁護先生於一九三九年發表於貴校學報上的一篇論文中的片段——

「融匯在人類血液中的那股探求真理的願力,對於實在世界與精神世界都充滿了同樣的熱情。

「而宗教的脈流往往書寫了文明史中那最為內在的部分。與西方的基督教不同,東方的佛教從來沒有建立如羅馬教延般的世俗權力機構,也從沒有一個穩固的中心。自印度創始後,它就按照地理流向,開始向亞洲廣袤大陸的各個方向慢慢滲透延伸,有如水流化入人心,兩千年來它一直溫暖撫慰著世間無助的人們,也吸引了探究精神奧秘者的目光。佛教雖會與世俗權力結合,但更多是被動式的,猶如柔順至極的藤蔓,它有著獨立的生長方式,其根部深入地底,能不為任何狂風暴雨所撼動。這是佛教真正的精神。

「攤開一張亞洲地圖,不難發現自喜馬拉雅山脈以西直至西太平洋的每一個亞洲民族或國家,無不是這條藤蔓上的分支。這是分裂的亞洲一條共同的文明線索。」

我願意以他的另一段話作為結語,「真正的佛陀精神將會在少數信仰堅定者的心中復活,如大地永恆的種子,在未來的世代令生命無限地綿延持續」。誠哉斯言。讓我們真誠地感謝高木繁護先生,他為我們在心中架起了一座寶貴的覺悟之橋。

整個會場還沉浸在演講中,隨後,突然回過神來似的,全部會眾齊刷刷地站了起來,掌聲好久沒有停息。

聚光燈暗了下來,身後的白色屏幕上再次出現了高木繁護的影像。宋漢城走下講台,回到了座位,他匯入了那猶如海潮般的掌聲中。

報告會結束後,學者們仍未散去,他們圍成一圈繼續討論著。

這時,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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