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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木直子站在了萊佛士酒店的電梯口,背後是佐藤彌間和兩個當地保安,四個人構成了一個頗為奇怪的組合。

佐藤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表情。一路上,他對高木議員的千金照顧得很周到,但沒說一句多餘的話。你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或者是否在想些什麼。

他們直接上了頂樓,來到一間高級套房門前。佐藤按響了門鈴。大門很快打開了。一直跟著的兩個保安站在了門外。

這是一間正對酒店大門入口的豪華客房,玻璃幕牆前的景觀可不怎麼地,機場附近的郊區黑燈瞎火。酒店前的街口泊著幾輛計程車,黃色的車燈無望地招徠著顧客。落地窗前,高木議員背對著她,並沒有轉過身來招呼自己的女兒。這是一間裝飾華麗的客廳,左右各有一個起居室和卧房套間。

佐藤站在了門邊,他沒有離開的樣子。

直子繼續向父親走去。她仍是一副背包客的打扮,因為連著幾天沒好好睡覺,此時神情有些疲憊。她把背包放在了地毯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

高木圓仁仍然如雕塑般站著。直子知道,父親在氣頭上時就會這樣把她晾在一邊。她得有耐心,還要想法支開佐藤。

「父親,我到了。」

這對父女之間的沉默場面,因為佐藤的在場變得有些尷尬。直子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走到父親跟前,還是就等在原地。

佐藤卻一屁股坐了下來。他靠在沙發上,開始閉目養神。直子咳嗽了一聲,提醒父親自己的存在。

在上次中村「葬禮」上昏厥過去的父親似乎還帶著病容,從背影看,身形更顯消瘦了。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有著超強的堅韌意志,此刻的沉默通常都是嚴肅談話的前奏,直子對自己父親的脾氣再了解不過了。所以,如果父親不主動開口,直子是不會主動打破這個局面的。父女倆似乎都在考慮該採取怎樣的談話方式。

為什麼恰好在這個關口,父親出現在了暹粒?他對石板經文、對雨居寺又了解多少呢?他是否與走私集團有直接的牽涉?一連串的疑問。直子不得不面對這些嚴峻的問題。她想到了一切可能性。完全不知情是不可能的。那麼,是什麼讓父親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

雨居寺那通電話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真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佐藤,請你先迴避一會兒。」高木圓仁議員終於發話了。

佐藤彌間悄沒聲地退出了房間。現在,偌大的客廳就只剩下高木直子和父親了。

高木議員慢慢轉過了身。因為多年的肩椎炎,他的脖頸有些僵硬。兩人四目相對,父親那嚴厲審視的目光讓直子感到很陌生。而高木議員對直子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

「坐吧,直子。」

「您不是才在醫院靜養,怎麼跑到柬埔寨來了啊?」高木直子這是以攻為守。

「檢查沒什麼大礙,休息了幾天後就恢複了。剛好本地有我好友的一個投資項目,我名義上掛了個顧問的虛銜,此次是受邀出席其簽約儀式的。明天一早我就回東京。」

議員也在直子對面坐了下來。

直子注意到了父親神色中的異常。儘管他一直以其職業性的威嚴儀態巧妙掩飾著,直子還是感覺到了。落座後,他看起來有些疲倦、惶惑,甚至有些失望。

「直子,你出現在了一個敏感地帶。」

高木圓仁也預感到了今天談話的特殊性。他必須和女兒進行一次開誠布公的成人間的對話。那麼,還是直接談到要點為好。

「敏感地帶?那裡可是一座普通的靜修僧院。」

高木圓仁考慮著措辭。他選擇迴避這個問題。眼下,他只想知道,直子是如何找到雨居寺的?誰幫助過她?關於那個秘密,女兒和那個中國學者宋漢城究竟知道多少?

「先回答我的問題,直子,你是怎麼找到雨居寺的?」

面對自己的父親,直子陷入了兩難。據實以告的話,目前的行動計畫有可能會泄露出去,宋漢城和其他人有可能會遭遇危險。此時,她惟有採取一個冒險策略,將真正「敏感」的部分隱去,說出一半的事實來。

「是因為谷垣律師的電話。葬禮後,他約宋漢城先生和他見上一面。中村委託谷垣給宋先生留了封信。之後谷垣律師就在王子飯店遭遇了襲擊,這您是知道的。」當時為了把宋漢城從警察那裡弄出來,直子曾打電話給父親請他出面斡旋。

高木圓仁不動聲色地聽著。谷垣襲擊案竟然與此有關?

「中村提示我們去早稻田大學找一本書,戈登文庫的一本佛教研究著作,書里留有他的提示。提示又讓我們去倫敦與一位宗教學者見面。那是份學術遺囑,學者之間的一個玩笑似的約定,他們將未出版的重要手稿存放在一個地方,如果遭到不測意外身亡,就交由自己最信任的朋友接手。因此我們就去英國和那位學者見了面,然後拿到了那份手稿,還有中村的一封信。信中,他希望我們把他的部分骨灰和手稿一起埋在雨居寺。」

「這份手稿是關於什麼內容的?」

到關鍵細節了。儘管一路上已想好了應對方法,但還是惟恐出什麼差錯:「中村找到了祖父早年寫的一本不為人知的專著《東方聖教隱修法門》,然後展開了後續研究。」

替中村完成其夙願,柬埔寨此行的這個理由當然站得住腳。直子還不露痕迹地提到了祖父高木繁護。這是個保險的做法,因為提到祖父就可以將談話引向家族內部的話題。多年來,父親幾乎隻字不提祖父。直子的「謊言」至少有一半的真實性。

「手稿在你這兒?」

「在宋先生那兒,他開完會就會到柬埔寨與我會合。他對這些資料很感興趣。父親,祖父當年是在這一帶的叢林失蹤的么?雨居寺是不是和祖父有關?」

聽聞此言,高木議員頓時臉色凝重起來,彷彿直子觸到了某個禁忌。但他能夠理解女兒的感受,換作是他自己,一定也會心生好奇的。

直子看著父親,目光顯得如此懇切而真摯。在與宋漢城一同探尋石板經文的過程中,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的心中。她多麼希望父親能告訴她一點什麼,無論任何細節都可以,那是她成長記憶中缺失的一環,是一個多年的遺憾。父親閉口不談祖父,這其中定有其他隱情。

此時,高木議員恍然覺得時光倒轉。想當初,自己也曾像直子那樣熱切地尋找父親的過去。他嘗試過,由於某種原因又放棄了。父親當年出走的決定使整個家族蒙了羞,還帶給他一個極其失落的童年。

我可以相信自己女兒所說的一切么?她會不會成為一個好奇的闖入者,無意中打亂整個計畫?他有些後悔自己在WASEDA SOCIETY那次聚會上過於草率地同意了這個計畫。眼下,高木家三代人都深深捲入了此事。他再也無法迴避了。

直子還在等著聽他的下文。

高木議員左右為難,直子的追問讓他無言以對。

他不能違背「尊者」的意志。多年來浸淫政壇,他深知此事關係重大。然而,那久被壓抑的天性本能,那意欲探尋父親當年行跡的本能卻從未徹底喪失其機能。這兩股對抗的力量同時折磨著他。他原以為這段塵封舊事自己早已忘卻,此時卻又意外地泛起了漣漪。

直子目光中的渴望,喚醒了他沉睡多年的記憶,他閉上了眼睛。

「父親,您怎麼了?」

再次與直子四目相對時,高木圓仁驀然發現自己是那麼的無助。她能明了自己的苦衷么?她能體會自己當年離開雨居寺時,對這個拋家棄子的陌生男人的滿腹怨恨么?

眼下,又該如何處置直子?

他當然要設法保護她,不使她受到任何傷害。但他也要行使父親的權威,以防直子這邊再出點什麼岔子來。還有那個宋漢城……

高木議員站了起來,重又走回到落地窗前,恢複了剛才直子進門時的姿態。他要藉此穩定自己的情緒,作出最為穩妥的安排。直子到達前,高木議員已和瓦立先生達成了一致。既然這個闖到雨居寺的高木直子是議員的女兒,瓦立先生寬容地接納了這個闖入者。

議員向直子宣布了他的決定,他又恢複了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直子,雨居寺周邊一帶目前已成為管制禁區,那裡正在展開某個實地調查項目,由J博士帶隊。你就以學會工作人員的名義加入這支考察隊吧。但你切勿魯莽行動,也不要擅自離開考察隊。一切就請聽從佐藤先生的安排吧。」

這是變相的軟禁,直到事情告一段落為止。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此外,還有兩件事。一個是宋漢城先生,等他會議結束後,可否安排他來東京一趟?我想見見他。你提到的祖父遺著和中村手稿,我也想親自過目一下。此外,等柬埔寨這邊的事情一結束,我會找時間向你說明祖父當年的情況,但不是現在。」

直子巧妙化解了父親的疑慮,她成功了。但她還是感到了某種無奈,從父親可以直接影響考察隊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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