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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漢城正要踏進寺內,值事僧跑過來對他耳語道:「您的兩位朋友,如果可以暫時先在外邊等候的話……」他露出為難的表情。

考羅上尉他們的長相顯然很有職業特點。宋漢城又一次走到兩位同伴身邊,委婉轉達了主人的請求,當然,這不是什麼命令,但還是客隨主便比較穩妥。

考羅上尉根本不以為意,他咧開嘴笑著,雙手合十對值事僧說:「我們在外擔任警戒。宋先生,請放心,我們不會打擾您。」

這倒讓宋漢城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拍了拍考羅上尉的胳膊,隨後就跟著值事僧走進了那個「惟一之所」。

數十盞油燈照亮了這寺廟殿堂的內部,看得出這裡的頹敗和空曠。

確實很空曠。與柬埔寨鄉村地帶的所有寺廟不同,宋漢城所看到的是一個方而開闊的殿堂,兩側和內里均有上下貫通的高大柱廊,前後左右各開有一個拱形明窗,這讓人馬上聯想到了早期佛教供養建築中典型的屋塔形制。

宋漢城還在想著剛才進門前的所見之物。一般而言,屋塔主入口的門楣皆為拱形或橫式牌樓,其上有精美的沙石浮雕,公元前一百五十年巽伽王朝以前的佛教建築就流行此種形式。但這裡的楔形門楣及其銘文卻與眾不同,是否是受了犍陀羅希臘風格的影響呢?或者這是隱修部派寺廟特有的建築規範?

兩側柱廊後的壁龕里空空蕩蕩,並無供養佛像。鋪石地面上積滿了塵土和碎石,行走其上不時帶起小團塵土。

剛才前來接引的僧人們此時都退入了兩邊柱廊後,壁龕插上了剛才點起的火把,他們就勢在蒲團上打坐休息了。值事僧繼續往前引路,將宋漢城帶到了空殿裡面的一扇小門前。他並未敲門,卻垂手而立,靜聽著門後的動靜,彷彿是在讀秒計時。

過了一會兒,門後的腳步聲移近了。

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學僧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用柬語對值事僧說,宋巴迪長老吩咐只讓客人一個人進屋。值事僧告訴宋漢城,這將是他和長老的單獨會面。這兩人也像剛才的其他僧人一樣向柱廊後走去。

在此後的半個小時里,宋漢城將聽到之前急欲求解的另一半故事。

「您好,宋先生,請坐。」

宋巴迪長老眼眉帶著善意的微笑站著。這次,長老終於開口說話了,而且,竟是用英語向他問候。

宋漢城不勝驚訝。難以想像這個佛教之國的僧王竟然能說一口流利的倫敦口音的英語。

那麼,合乎禮儀的回應方式,應該是握手,還是合十禮敬?

長老伸出了手。如果他和高木繁護共事時是二十多歲,長老現在應該年近九十了。老人形貌雖然枯瘦,但兩眼卻炯炯有神。

兩人握手後在蒲團上坐定,長老仍然慈眉善目地看著他。

若在平時碰到這種情形,宋漢城定會局促不安。歷經了難以想像的旅程,他幾乎繞了半個地球追尋至此,內心卻出奇地平靜。他也微笑著回看長老。

「您是高木直子小姐的未婚夫?」

「不,不是,我們只是朋友。這一個星期以來,確切地說,我們是共同破解謎題的夥伴。因為某種特殊原因,這個身份可能比較方便。」

「原來如此。」

「和您一起來的兩位朋友是?」

「泰國國家情報局的特工,他們負責保護我的安全。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特聘學者和國際刑警組織的學術顧問,我正協助高木直子小姐他們解決一些專業問題。我們一直找到了您。」

「您是如何找到我的?」

「高木繁護先生的手稿書信和中村的考察筆記中都提到了您。對了,還有我收到的神秘郵件里有您與中村的合影照片。」若要一五一十地回顧此前的探索過程,那可就話長了。

「您是教授?」

「是的,我的專業是比較宗教學。」

「中村讓您來破解他留下的線索,還真是挑對了人。」

「長老,我有點好奇,您的英語令我很吃驚,您在英國待過?」

「是的,高木先生申請了『日暹協會』的資助,挑選了五位年輕學僧留學英國,我畢業於倫敦大學。戰爭爆發前兩年,我回到了東南亞,擔任了高木先生的助手。」

如此說來,長老對羅斯金牧場也不會陌生了。

「那麼,您為何而來?」長老繼續提問道。

「尋找石板經文。眼下文物走私集團也在覬覦此物。」

「石板經文,石板經文。」長老喃喃自語。

「您知道中村失蹤一事么?」

「是的。在失蹤前他到金邊烏那隆寺找過我,告訴我他碰到了一些麻煩,但沒有細談,他給我留了封信,囑咐我若他出了意外才可啟封。那時我剛結束雨安居回到烏那隆寺。之後就聽說了中村飛機失事的情況。」

「中村在信中說了些什麼?」

「他讓我等在金邊,如果您到訪後,就將高木先生的日記和相片轉交給直子和您,然後再返回拉瓦納村安排與您見面,告知一切。」

原來長老的出現是中村預先的安排。

「中村還活著,長老,他落到了走私集團手裡,泰國國家情報局和國際刑警正設法營救他。在英國默克夏姆,對方以中村的生命安全為要挾,要求我們不要插手目前事態。」

「你們碰到了什麼麻煩?」

「高棉文物協會和日本的一個研究贊助機構組織了一個考察隊,他們已找到了雨居寺。並且,從今天上午開始,柬埔寨本地官方已經封山了。」

「他們知道石板經文的下落了?」

「還不明確。但是,這支考察隊的顧問是J博士,他是研究早期佛教史的知名學者。他的老師正是中村的父親,中村增造先生。」

所有石板經文的知情者或多或少都介入了當前事件。宋漢城告訴長老,「那個日本研究贊助機構的理事正是高木直子的父親,高木圓仁。」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高木家的人和石板經文真是脫不了干係啊。」長老說道。

「您認識高木圓仁議員?」

「是的,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村增造先生曾將大學剛剛畢業的高木議員送到柬埔寨學習佛法,圓仁曾在雨居寺靜修。原以為他會繼承父親的秉性和志向,但他待了半年後就回日本去了。」

「那他知道石板經文的事情?」

「他知道他父親在『二戰』前發現石板經文的事,但不知道具體情況。中村增造依照高木繁護的囑咐,有意讓他在此靜修,以便考察他的心性。他和中村一樣,也經歷過同樣的探索求證的修習過程,卻沒有堅持到底。」

如果高木議員參與此事,那「他們」找到雨居寺也就不奇怪了。

「很麻煩啊。泰國方面也介入的話,這裡就太熱鬧了。」

「可如果我們不與泰國方面合作,根本無力和對手周旋,罔論營救出中村了。萬一石板經文落入其手,我們還可以讓國際機構介入,爭取柬埔寨政府方面的支持,剷除那個文物走私集團。」

「文物走私集團和那個日本研究贊助機構有何關聯?」

「它們構成了一個非常隱秘的地下走私網路。表面上,日本機構只是贊助考察活動,並不經手文物的發掘和轉運,其實可能是幕後真正的買家。泰國國家情報局已與國際刑警及日本、美國有關方面聯手合作,目前已掌握了充分有力的證據。」

宋漢城猶疑再三,還是試圖探問那個關鍵問題——石板經文的具體下落。需要趕在J博士的考察隊得手之前,提前採取保護措施,或者轉移它。

但宋巴迪長老似乎無意提到此事。

何不問問長老關於高木繁護的事情呢?宋巴迪長老是「日暹協會」特別考察隊的親歷者,也許從這裡談起比較好。

「長老,您當時參與了高木繁護先生主持的『佛教風土特別考察』?」

「是的,那差不多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九三九年,我二十一歲,剛從英國返回。」

長老的回憶將聆聽者從拉瓦納這個荒野寺廟拉回到了六十多年前。

回國前一年,經由高木的引薦,宋巴迪參與了卡羅琳·阿古斯塔夫人主持的聖典會巴利文三藏佛典的英譯校對工作。期間還擔任了史梯德的助手,協助病中的史梯德整理資料、謄寫手稿和草擬信函。得此機緣,他與高木繁護開始互有書信往來。一個學者竭誠接引一個好學的後生學子,這是常有的事。

那年夏末,烏那隆寺的住持長老剛剛圓寂,宋巴迪長老不得不提前終止學業返回國內。返回金邊前,他順道去曼谷拜訪了高木繁護。正是在高木繁護的辦公室里,這個年輕學僧第一次聽說了隱修部派的考察發現。

「那真是奇妙的時刻,彷彿一道光芒照徹了內心。探索佛陀教法的原貌,是每一個虔誠佛教徒的夙願。在南傳上座部聖典外,我們將見到更為古老樸素的原始教義重新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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