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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嵐晃晃悠悠地走進了J博士的帳篷。

看到他進來,博士一反之前的冷淡,熱情地招呼他過去,帳篷里的長桌上已堆滿了各種資料、照片和地圖。博士不時地吸一口煙斗,聲調有些亢奮:「五十嵐,我們已經很接近了,你帶來的資料很有幫助。」

「是嗎?」

「如果驗證無誤,我們明天就可以進入現場查勘了。」

「那些資料給了您什麼靈感啊,博士?」

「豈止是靈感,沒有它,我還在錯誤的方向上使力呢。」博士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沒這麼說。桌上藍色文件夾里的文件沒有讓他多年研究的心血付諸東流,它們使他模糊的視線清晰了起來,那個最後的答案可能就隱藏其中。

這是四張紙頁,其中一張,正是高木繁護在「佛教風土特別考察」中所繪製的柬泰邊境寺廟分布圖,J博士已從朱拉隆功大學的檔案室里複印到了。第二幅是一張極其粗略潦草的地形圖,上面用紅筆大致勾勒出了一條直線。第三張是標有「昭和十七年制」字樣的工程設計圖,看著很破舊,似乎已有些年頭了,所畫的是如迷宮般縱橫交錯的巷道。最後是一張淡黃色帶橫格的紙頁,紙頁一角上用日文寫有在柬埔寨旅行期間的細節要點,需要攜帶的書籍資料、旅行用具,等等。J博士認出了中村的筆跡,這應該是從他的田野考察筆記中撕下的。有幾行字是用柬埔寨文寫的,約略記著當地的幾個地名:古倫、柏威夏、君可汕、甘多松朗、拉瓦納、博安隆、勒塞,應該是中村此前考察期間到訪過的地點。

中村的這頁筆記並沒有什麼有價值的內容,可這幾張舊圖卻似乎另有奧妙,它們會為他指明經文石板的最終所藏地點么?

J博士對著這三張圖琢磨了很長時間。

五十嵐進帳篷前半小時,他恍然大悟。當時博士正躺在靠椅里,手裡拿著那疊資料仔細研究著。忽然,第一張地圖下面浮現出了一條模糊的直線,那是底下第二張的圖案。直線所對應的,正是柬泰邊境的柏威夏寺、蓋西卡吉利瓦拉寺和雨居寺所在的區域。直線的另一端點落在了山脈間的深谷里。

柏威夏寺、蓋西卡吉利瓦拉寺眼下可是著名的宗教旅遊勝地,雨居寺籍籍無名,博士直覺它們中定有一個與隱修部派有關。

誰提供了這些資料?如果這些資料只是五十嵐隨意找到的,那麼這個發現的可靠性就值得懷疑。

他將自己的發現給五十嵐演示了一遍,然後正色問道:「你是從哪裡得到這些資料的?」

「高木議員交給我的。」

原來如此。那麼,這個材料就無可懷疑,同時也證實了博士自己的推斷。高木圓仁知道這些圖冊所隱藏的信息嗎?也許他和自己父親的發現擦肩而過了。或許他也了解內情,是在間接地給他暗示。

「他是如何得到這些地圖的?」

「他只是給了我這個文件夾,讓我再轉交給你,我也沒問。」五十嵐沒有說出實情。

J博士一頭霧水,但是,溫度很快又開始回升了:「他自己從沒有探察過石板經文的下落?」

「他失敗了。」

「此話怎講?」

「高木議員在大學和畢業後的幾年裡曾為此事花費了很多時間,也曾親自跑到東南亞叢林里去尋訪父親的蹤跡,但他一無所獲。因此,議員先生說這些東西您可能會派上用場。」

高木圓仁在大學時代可是個風雲人物,愛好海外旅行和一切西洋時髦事物,甚至還一度參加了一九六八年學運。不過,奇怪的是,大學畢業後的第三年,他來了個大轉向。依靠高木家族那些權貴親戚的支持,他先是進了一家大企業擔任法律顧問,很快又轉投到一個著名政治家的門下。畢業後第五年,他娶了議員的女兒,即高木直子的母親。直子出生後,他正式接任了丈人所在選區的選務領導工作。等老議員退休,他搖身一變,成了高木議員。簡直是神速。J博士比高木圓仁低兩個年級,因為中村增造的關係,高木圓仁與J博士早就認識,但因為此後人生志向不同,就少有來往了。J博士赴歐留學後,兩人的生活軌跡差不多南轅北轍,各有各的方向,偶爾照面也只是客氣地互致問候而已。

高木圓仁是個心氣很高、極其驕傲的人,也許真是因為失敗受挫而望而卻步了。

從人的心理形成規律來判斷,大約可以讀解出高木圓仁的內心:自懂事起,父親等於就沒在他身邊生活過,早先之所以充滿熱情地踏足東南亞叢林,其實是在尋找父親高木繁護的影子吧。但很快,父愛的缺失以及挫敗感所形成的強烈感情就轉化成了一種潛意識的怨恨。

J博士的這個揣測是準確的。

但他對高木議員現在已失去探索熱情的判斷卻有點失准。五十嵐想,自己在叛逆期里被父親逐出家門時,高木議員把他介紹給了亞洲研究學會曼谷事務所,現在看來倒是一種長遠考慮。

「直子現在在哪兒?」博士問五十嵐。

這個問題對帳篷里的兩個人來說顯然都有些敏感。博士見五十嵐並不想回答,也就不再繼續追問了。

不過,他們心裡都暗自在想同一件事情:如果很不湊巧,直子也牽涉其中,甚至他們成了相互較量的對手,這局面該如何應付?對這個特立獨行而又如此熟悉信任的女子,他們都毫無辦法。如果直子現在出現在帳篷門口喝令他們立刻住手的話,他們倆也定會乖乖聽從其號令的。

直子身上,隔代遺傳了高木繁護那種果決堅定但又不失靈巧的智慧。

晚飯過後,他們一起走進了佐藤彌間的帳篷,說明了最新的研究進展。明天營地要轉移到柬泰邊境柏威夏寺的山腳下。

博士要連夜進行實地考察的準備,從「日暹協會」找到的照片是他非常重要的分析比對資料。他不住地提醒自己,現場考察往往會被表象迷惑而失去目標,因此,必須先理出一個清晰的工作思路。經驗告訴他,有些時候,最終方向會與路標指示的截然相反。人們總是按照既有的思維定式來思考,而事實上,同樣的一個前提條件卻可以同時推導出兩個對立的結果。我們很容易傾向於得出一個符合自我願望的答案,因為自欺而忽視了那個貌似「錯誤」的真相。

直到凌晨三點,博士才躺下睡覺。他徹夜輾轉難眠,僅憑這意外的提示,是否真能找到石板經文呢?博士飽受著自我詰問的折磨。

五十嵐倒早早就在博士工作間旁的休息帳篷里睡下了,可他也一樣難以入睡。明天,他究竟會站在哪裡?他又該如何去應付目前的局面?在甘多松朗與披蓬的手下接上頭之後,下一步該怎麼辦?但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他既要營救出中村,也要設法從披蓬的控制中脫身。此外,他也要在高木家族和當前事件之間砌起一道防火牆,同時避免與直子他們正面對抗。當然,如果出現了另一種局面,瓦立得手了的話,石板經文需要他從中來轉手交易,他也樂意效勞。這些彼此矛盾衝突的目標在他頭腦里混亂不堪地纏結在一起,簡直無法調和。

恍惚中,他睡著了,卻置身於一個無邊無際的叢林里,跑向任何一個地方,似乎都會返回原來出發的地點。他迷路了。可恨的是,叢林里的那些藤蔓枝條不時纏住他的腿腳,拉卷著他的腰腹將他拖入了草叢。他伸手在口袋裡摸索著,用自己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斬斷了這些章魚觸鬚般的藤條,卻發現自己的脖子和胳膊已被緊緊地纏住,他驚恐得大叫,卻沒有人跑來營救他。那個時刻,他感到徹底的絕望,自己的身體彷彿正墮入一個潮濕、幽深、黑漆漆的洞穴中……

他大汗淋漓地醒了過來,此後就再也睡不著了。他發現自己多年來一直試圖逃脫的那股力量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但正是夢中那股絕望情緒促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作出了無私的選擇。他知道,這樣做,至少自己不會掉入那個陷阱。

他所要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來破壞那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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