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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嵐瀧川加入甘多松朗的考察隊,讓J博士有些意外。

此人雖然經常出現在學會的曼谷分所,但他既不是學者,也不是學會在當地的正式僱員,他似乎有一種模糊而神秘的身份。當然,J博士知道五十嵐與高木家族的關係。

這個平時弔兒郎當的傢伙眼下來這裡做什麼?

這天下午,當佐藤彌間告訴他,五十嵐就是安排給他的助手時,他甚至有些抗拒抵觸。佐藤彌間介紹完後就退出了帳篷。

五十嵐從博士的眼神里看出了某種疑慮。不過,他卻不生氣,自顧自地坐到了博士對面的另一張靠椅上。

「你在這裡可以做什麼?」J博士很直白地問他,一點都不繞彎子。

「我有您需要的東西,博士。」

「你知道我需要什麼嗎?我現在需要一個人不受干擾地工作。」

「我給您帶來了有關石板經文的消息。」五十嵐很平靜地回答。

博士吃驚不小。除了他,還會有誰知道此事?他怎會知道石板經文!「這不可能。」博士說得很斷然,內心卻不由自主地想知道下文。

「如果換作是我,我可不會在看到東西前就直接否定任何可能性。」

博士落了下風。他放下了煙斗。五十嵐的故作矜持讓他幾乎有些失控,那簡直是對他專業自信的打擊。多年浸淫在原始佛教的研究中,如今在他探索的知識領域裡竟然出現了盲點。可他的好奇心讓他依然保持了學者的風度。

「那麼,請證明你足以勝任此事。」

「當然。」

五十嵐從隨身攜帶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個藍色文件夾。他站起身,將「那東西」交到了博士手中:「博士,您看完之後,我希望我們可以馬上進入工作狀態。不過還是要請您原諒,剛才確實失禮了,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這會兒,我先到周圍去兜上一圈。」

說完,他若無其事地走出了帳篷。

雖然紅色高棉的統治已成為歷史,多年內戰已結束,但柬埔寨當地民間仍有很多人擁有槍支。考慮到山區治安情況,當地政府為營地安排了安全人員。五十嵐向幾個正坐在一輛軍用吉普車裡抽煙聊天的警衛走去。

他用當地土語和他們攀談了起來。

你是本地人?看著又不太像,五十嵐的身高在本地人中很少見。

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警衛們哈哈笑了起來。他們還沒見過這麼黑的日本人。五十嵐捋起襯衫下擺,展示了他全身的三種膚色:臉、脖子和胳膊晒成了和柬埔寨人一樣的紅棕色,肚腹部分顏色稍微淺一些,他兩個胳膊往上一抬,露出了白白的胳肢窩。士兵們笑得更開懷了。

這裡有什麼消遣的地方?

甘多松朗可不是暹粒等旅遊勝地,沒有那麼多酒吧和娛樂場所。不過,城裡有一家本地風格的卡拉OK店,是一個泰國人開的。

五十嵐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派了一圈煙,然後就朝營地外走去。

簡易機場就坐落在甘多松朗的郊區。營地外,一條歪歪斜斜的公路逶迤而下,一直通到甘多松朗。這個邊境小城此刻正籠罩在一團煙塵霧靄中。道路兩旁的田野里,成群的蒼鷺飛起又飛落。

營地外的公路邊剛好駛過一輛當地的帶篷三輪摩托,他縱身跳了上去。幾個當地人看到他用當地土語打招呼,都把這個新上車的黑臉膛男子當成了他們的老鄉。

不過,若你仔細看定他的眼睛,會發現他的神情有些異常,那目光是如此含混、惶惑而猶豫。這個玩世不恭的迷途者此刻正站在抉擇的十字路口。眼前發生的一切似已脫離了他所能掌控的軌道,他必須作出決定。

甘多松朗一家名為「丘比特」的娛樂店。與外面塵土飛揚的破落市鎮相比,這裡華麗俗氣的陳設布置顯得頗為怪誕。

五十嵐走進大堂的時候,這裡冷冷清清的。幾個服務生懶洋洋地趴在櫃檯上,頭頂的電風扇緩緩旋轉著,卻感覺不到一絲風,彷彿純粹是個擺設。由於經常停電,店裡在晚上正式營業以前就用自配的柴油發電機發電,大概是電力不足的緣故吧。

他用手指敲了敲櫃檯。

服務生睡眼惺忪地抬起了頭,這個時候通常不會有什麼客人來光顧。

「我找noon小姐。」

五十嵐放在櫃檯上的手指夾著一張「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這個店夥計立馬醒了起來,他從櫃檯後邊走了出來,奔出了店外。

不一會兒工夫,門外進來個殺氣騰騰的矮壯個兒,袒露的胳膊上文著刺青。他眼睛乜斜,打量著五十嵐,「你要找noon小姐?」

「是。」

「跟我來。」話音剛落,來人就悶頭往裡間走。他在前引路,將五十嵐帶到了「丘比特」的包廂區裡面,卻沒進任何一間房間。

「請這邊走。」壯漢推開了走廊盡頭的一扇門。他領著五十嵐穿過後院,走進了一條狹長的街巷。這條街巷與「丘比特」正門的甘多松朗主街平行,一路都是住家和小店。幾個蹲坐在街沿上的孩子,好奇地看著這兩個長相怪異的人從身前走過。

壯漢在一間電器修理行的門口站停了,頭一撇,示意五十嵐一個人進去。

修理行堆滿破爛電器的前間里,一個老婦人木然坐著,目光空洞地看著五十嵐。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伸出雞爪般的手,撩起了身後的一個布帘子。

五十嵐正是一度與披蓬失去聯絡的線人。

但他成為線人的原因,卻極其複雜。五十嵐之前混跡於東南亞地區,並不是因為其自稱的無所事事,也不是天性喜好任俠行游,這麼多年來,他自有一套獨特的生存之道。作為黑市文物交易的中間商,他一直賺取著可觀的利差,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他只需向特定的幾個入境國經紀商發出附有交易文物圖錄的電郵,就可以完成掮客交易,從始至終甚至都不用親自過手貨品。由於澳大利亞、瑞士和日本三國仍然允許買家購買沒有合法文件證明的古董文物,他的主顧大多來自這些國家。這些地下文物交易往往通過瑞士的金融機構進行合法洗錢。若不掌握其直接的貨源提供者,根本難以追蹤。

在去年的一次交易中,五十嵐這個傢伙掉進了披蓬設下的一個圈套。偽裝的買家出手非常慷慨,而且希望在曼谷本地當面交接。對方之前和他做過幾筆生意,看似很可靠。五十嵐過於輕信了。

一開始,五十嵐只是披蓬眾多的消息源之一,他充當了一個「感應器」的角色,定期提供披蓬所需的黑市交易的內幕情報。另外,還允許他進行一些小規模的文物走私生意,只要不直接觸犯所在國的法律底線,披蓬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雙重間諜」。

這些情況,所有人(也包括高木議員和高木直子)當然都被蒙在了鼓裡。按照其行業規矩,披蓬單獨與他進行聯繫,並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的這張王牌。

這一次,亞洲研究學會直接插手了石板經文事件。雖然和學會的佐藤彌間早就認識,此前卻從未有過任何生意上的往來。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的消息,佐藤主動找上了門,提出可以和他做一筆生意,佐藤暗示在日本已有大買家對石板經文很有興趣。五十嵐估摸了一下交易的風險和回報,基本應承了此事。當然,那時他還不希望此事讓披蓬知道,之前的「合作」反而是一種很好的掩護。

豈料這之後發生了一連串異常事件,先是中村的墜機事故,再後來直子又讓他協助盜取了「中村」屍體的樣本。這還沒完,在中村「葬禮」結束後,接著又發生了另一樁蹊蹺事,他被高木議員直接叫到了醫院病床旁邊。議員交代了他一個任務,並且讓他隨時留意中國學者宋漢城的去向,包括自己的女兒高木直子。名義上是在中村發生意外後,暗中保護直子的安全。議員沒有作更多的解釋。此後五十嵐一路跟蹤著直子和宋漢城他們,從早稻田中央圖書館一直跟到了英國。因為高木議員的緣故,佐藤對他也多了一分信任。在他被議員從英國召回後,主動邀請他參加了甘多松朗的考察隊。

中村墜機事件發生過後,高木直子和宋漢城的介入,谷垣律師的受襲和之後發生的暴力事件,讓他感覺事情似乎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簡單。之後在澀谷的夜店,佐藤介紹他認識了擔任「車夫」角色的原田真之(不,南部織也),還有那個船長。當原田酒後多言,提到自己按照瓦立先生的指示,已做掉了行動失敗的飯沼之後,他就再也坐不住了。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文物走私買賣了。

這樁生意變得殘忍而血腥。離開日本前,他設法與披蓬取得了聯繫。

在去英國的飛機上,他多了個泰國同伴。那傢伙是瓦立的律師,在中村葬禮前飛到東京與佐藤會了面,此時又和他一起飛往英國,他正受命前去打探巴利聖典會的合作意願,順便與他一同去查實那個中國學者的行蹤目的。出於莫名其妙的驕傲感,這個傢伙順口聊起了瓦立先生,他炫耀著主子在柬埔寨當地的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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