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與曼谷不同,金邊是個彷彿還停留在十九世紀的城市。

宋漢城他們到達時是上午十時左右,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喧嘩一片了,汽車、摩托車和人力三輪車擁擠在馬路上,摩托車不時載著四五個人呼嘯而過,令人瞠目結舌,頭頂食品籃的婦女穿梭在這奇異的混合車流中,頑皮的孩子們在她們身邊鑽來鑽去,一會兒又纏著路過的遊人,惟有街上穿著橘紅色僧衣的僧侶三三兩兩地走過,維持著你對這個城市的神秘印象。

汽車駛過了一段又一段的紅土路,陽光已開始烘烤著地面,車窗前騰起了裊裊的熱氣。街道兩旁殖民時期的建築殘破不堪,卻仍然散發著濃郁的法蘭西風情。底層是各式各樣的店鋪,而它的二樓和三樓,油漆剝落的百葉窗為了驅趕中午的炎熱,已早早地關閉。

這裡的另一奇特之處是其街道的名字,除了主要幹道以國王或偉人的名字命名,所有街道皆冠以數字,東西向的街道為奇數,自東向西數字從小到大,而南北向的街道則為偶數,從北到南數字從小到大。他們的汽車經過了金碧輝煌的王宮和國家博物館,沿十三街繼續往北走,前面就是一五四街,你差不多可以判斷出在城裡的大致方位來。

他們在一五四街街口的一家旅行社前停了車,從這裡已可看見烏那隆寺大佛塔的塔尖了。建於十五世紀的烏那隆寺意為「聖眉寺」,傳說有一位高僧將眉毛埋在了佛塔內。這裡也是柬埔寨佛教組織的總部。

披蓬在金邊工作站的同事已在此等候多時。宋漢城和高木直子將裝扮成遊客,由熟悉烏那隆寺內部情況的旅行社經理帶領,直接進入寺內。宋巴迪長老是摩哈尼加派聖寺烏那隆寺的住持,也是柬埔寨國王冊封的兩個僧王之一,享有極高的聲望。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接見任何遊客來賓的。

披蓬讓眾人先到旅行社的辦公室,稍事休息。

五分鐘後,披蓬身穿當地服飾走出了旅行社。宋漢城和直子過了一會兒也走了出來,宋漢城穿著綠色的絲綢襯衫,直子則穿著綠色的紗裙。按當地風俗,這天是星期三,身著綠色有吉祥如意之意。

他們各自向一五四街走去。從十三街的路口往右拐,前方兩百米處就是烏那隆寺門前的小廣場,高大的拱門裡,遊客正進進出出,上午參觀這個金邊第一大寺的人很多。

寺內的氣氛彷彿完全隔離了外面的那個喧嚷世界,所有遊客都安靜地跟著導遊緩步前行。

披蓬走進了一個販賣工藝品的店鋪里,他會在那裡觀察情況,如有意外,他會調動預先埋伏好的人手。可是,眼前這派祥和安寧,應該不會發生什麼驚心動魄的變故吧。

宋漢城和直子跟著旅行社的人一直往寺內走去。他們繞過大佛塔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僧舍前,這裡遊客不多,花木繁盛,偶爾有年輕的學僧從裡面走出來。

嚮導示意他們在此等候,他走進了僧舍,去找可以將客人引薦給宋巴迪長老的值事僧。

約莫十分鐘過後,嚮導和一位神態和藹的中年僧人走了出來。值事僧能說英語,宋漢城他們簡略說明了來意:他們是以宋巴迪長老故友後代的身份來覲見長老的。當然,他們遞上的拜帖里用柬、英、日三種文字寫了高木繁護和高木直子的名字,這應該能喚起長老半個多世紀前的回憶吧。

因為長老身體近來微有小恙,且老人聽力不佳,因此見面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

值事僧在前引路,領著客人穿過了學僧僧舍的院子和廊道,來到了一個內花園。這裡比前面的僧舍更安靜,池塘里植著菖蒲和睡蓮。繞過池塘,在花園的深處,搖曳著一大片婆娑生姿的竹林。

值事僧站在那兒和嚮導耳語了一番。他讓眾人在此等候,再往裡,就是僧王的禪房了。

「請容我稟告長老。」值事僧帶著那份名帖走進了竹林。

過了許久,還沒見他出來。

兩人不由得心裡忐忑起來。像這樣的突然造訪,有可能會被禮貌地拒絕。

宋漢城看著斑駁竹影里身著綠衫綠裙的直子,這身衣服似乎很適合今天的場合呢。

直子注意到宋漢城正打量自己,再一看宋漢城,那件襯衫穿在他身上大得有些不合身。他的隨身背包里放著兩人整理出來準備讓長老辨認的資料照片。一想到那些記錄了祖父生活與工作片段的照片,她就有些恍惚失神。

「今天如果見不到長老,怎麼辦?」直子問道。

「我倒擔心他什麼表示也沒有。」

「你會說柬埔寨語嗎?你倒可以和長老說巴利語。」

「那可麻煩了。巴利語是非常古老的印度方言,無法表述我們今天的很多事情。它現在是南傳佛教經典的專用語言。」

「如果宋巴迪長老確實做過祖父的助手,那他或許能說日語呢。」

完全可能。當然,也可能說法語或英語。在「二戰」前,柬埔寨是法國殖民地。

兩人正在猜測著和長老對話時說何種語言,值事僧出來了。他的態度與之前完全不同了,他神情嚴肅地請嚮導退出這個院子,他可以在僧舍等兩位客人出來。看著嚮導走回剛才進入花園的廊道,他才轉過了身。

他看著宋漢城,問直子道:「這位先生是?」

「宋漢城先生,宗教學教授,我的朋友。」

值事僧恢複了剛剛迎接他們時的平靜儀容。他在前引路,帶著兩位客人走入了竹林。林中高起的一座緩坡上有一間外表普通的禪房,這裡應該就是長老的靜修之所吧。

當值事僧匍匐在地,謙恭地禮拜僧王的時候,宋漢城與直子也按照禮節,將脫下的鞋整齊地放在門外,然後向長老鞠躬致意。他們隨後跪坐在值事僧指引他們落座的蒲團上。

值事僧已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了三個人。

長老面貌清瘦矍鑠,前額寬闊,眼瞼低垂著,似開似閉。他雖是團坐在蒲團之上,卻屈身低首,彷彿已入禪定。

禪房裡安靜之極,連呼吸聲也幾乎低微不可聽聞。但這出離世間的平靜卻讓人心神安穩。宋漢城和直子耐心等待著。

作為僧王之一,長老的靜修之所卻非常簡樸,甚至可以說是粗陋。牆壁只是三面用粗竹捆紮起的隔牆。室內陳設也極簡單,除了正對著兩位客人的一尊小小的佛像和室內四五張蒲團,別無其他。石像後用竹簾隔出了一個小間,估計就是長老睡卧休息的地方。

此情此景令人肅然起敬。

在等待的這會兒,直子又有些出神。這個空間,還有她所看到的長老本人,似乎並非那麼陌生,她好像曾經來到過這裡。有一陣,她甚至覺得眼前這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就是祖父的某個附身。這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

遠處的僧堂傳來了學僧們低回的誦經聲。

經歷了多日來的奔波、迷亂、困惑之後,這突然而來的平靜是一個不期而至的停頓。與長老如此默然相對,他們卻沒有感到任何尷尬或局促。真是奇妙的時刻。

原先準備的提問找不到合適的契機,任何言語都成了多餘的舉動,直覺告訴他們此時絕不能貿然打破這無言的默契。

閉目凝神的長老似乎洞察了一切,他的面龐上浮現出某種淡然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有人走動的聲音,是值事僧。他在直子耳邊輕聲說著什麼。會見時間已到,僧王今天下午將主持寺內的重要法事。

宋漢城和直子站起了身,向長老躬身致意後,悄悄退出了禪房。

竹林道上,他們面面相覷,心下未免有些失望和疑惑。但現在,兩人都發現了對長老有似曾相識之感的原因:在郵件照片中,與中村一起合影的就是宋巴迪長老本人。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自然,對方並沒有任何怠慢或拒絕的表示。可是,如果這回空手而歸,他們就只能憑靠自己的力量來破解最終的謎底了。披蓬定然會很失望,他大費周章地陪同他們兩個來到金邊,此時正等著他們的好消息呢。

走出了竹林靜修處,值事僧仍不發一言地走在前面。他們繞過花園,走進了來時路過的迴廊。

快要走回學僧僧舍時,值事僧改變了導引路線:若不是很匆忙的話,他想請兩位客人到他的禪房小坐片刻。

宋漢城和直子於是跟著他走到了另一個院子里,此後一路曲曲折折地來到了一座佛塔下。烏那隆寺除了中央大佛塔外,在寺院角落裡還建有其他四個較小的佛塔。值事僧打開了佛塔下的一個小門,示意宋漢城他們隨他進入。

將近正午,室外的日光分外耀眼熾熱,眼睛一時完全適應不過來。氣氛似乎有些詭異。過了好一會兒,宋漢城和直子才看清了這個房間的陳設。

塔身內其實是一座藏經閣。由於東南亞地區多雨潮濕,而佛經多為貝葉製作,保存就相當不易,故而選高出地面的佛塔來儲藏經卷。塔內各層都開有小窗,保持著良好的通風。這裡明顯比寺內其他地方要陰涼得多。

「這裡是我的禪房。」值事僧對客人說。自然,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