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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和宋漢城到達曼谷已是晚上六點了。

旅程的十六個小時內,宋漢城一直專註閱讀著高木繁護的手稿和中村的筆記。

若要尋找一個恰當比喻的話,早期佛教的教派流變如同兩株同根而生的植物般相伴生長,時而分離,時而糅合,在長達兩千五百年的歷史長河中,共同衍生出了一個最為複雜奇異的教義系統。

從高木繁護和中村的研究來看,隱修派所傳承的教義直接源自第一次的窟外結集:佛陀的侍者、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被迦葉排除在初次結集之外的富樓那長老和其他證得阿羅漢果 的佛陀親炙弟子,秘密保留了佛陀教說。相比迦葉窟內結集的正統教義,它們更為純粹、簡潔,並且充滿了啟示意味。

在窟外結集的佛典中,佛陀並未如後世正統教義所說的對提婆達多加以貶低毀謗。富樓那長老、提婆達多兩人見解相近,反對庸俗化的輪迴果報說,以免墮入輕忽本世修為的消極觀念,同時又提倡謹守適當戒律以避開世俗的染污。釋迦牟尼雖不贊同刻意拘泥律條,但也並沒有徹底否定通過苦修獲得解脫的可能。畢竟,他本人就在菩陀迦耶歷經幾重苦行而最終獲得了覺悟。

在正統部派的演繹下,釋迦牟尼為破除種姓樊籬、倡導人性平等而創立,的「十二緣起」的譬喻教說,被簡化為替代現實的「輪迴果報」,成了黨同伐異的一個方便工具。被佛陀讚譽為「說法第一」的富樓那長老被排斥在迦葉結集之外。而提婆達多成了公然與佛陀為敵的邪惡之徒。阿難尊者所傳「微細戒可棄」的佛陀遺言也被棄之不顧。微細戒在隱修派佛典中特指那些拘泥陳規而輕忽個人修行的枝節戒律。

由窟外結集肇始,遂起後世眾多紛爭和分裂。一方面出於對佛陀的景仰,另一方面也為了加強其權威性,正統部派對佛陀進行了神化,在佛典中漸次摻入了許多佛陀的神通傳說和輪迴本生故事。換言之,今日之流行佛教典籍,是自大迦葉以下的正統派維護自身法統的修正版本。

從佛教後期部派的分裂演變中,似可窺見這個隱修派的蹤影。

佛陀入滅後約一百零三年,因為對勸募並接受信眾金錢供養產生爭議,耶合尊者召集了七百位長老比丘在毘舍離城舉行了第二次結集,釐清了「比丘收取金錢」等十件事為「非法非律」的行為(稱為「十事非法」),再度確認了佛陀所制定的正法。此後,因為產生了歧見,僧團內部分裂為兩支:嚴謹持戒的上座部和方便隨緣的大眾部,正統派自身開始了分裂。在這個時間分際點,佛教與世俗權力達成了妥協,個人解脫的真義進一步弱化了。

此後大乘佛教興起,進一步強化了佛教的世俗化傾向。但大乘學說在其發源時期卻大量借用了窟外結集的史實與隱修派教義。在大乘佛典《妙法蓮華經·提婆達多品第十二》中,提婆達多在墮入地獄後,被佛陀接納成為辟支佛(自覺自證而成佛者),他且對諸比丘言道:

爾時王者,則我身是。時仙人者,今是。由提婆達多善知識故,令我具足六波羅蜜,慈悲喜舍,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紫磨金色,十力、四無所畏、四攝法、十八不共、神通道力,成等正覺,廣度眾生,皆因提婆達多善知識故。

這段經文,以及關於窟外結集很多版本的傳聞故事,間接暗示了隱修派並沒有徹底消亡,而是以另一種面貌,頑強而艱難地存在了很多世代。

高木繁護和中村發現的隱修派佛典,與斯里蘭卡大寺派(南傳上座部)第四次結集的本母(基本教義)文本非常接近,其中最顯著的差異即在是否污名化「外道六師和提婆達多」,並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出自佛陀本人的「親聞教法」。阿難尊者同時出現在迦葉主持的七葉窟結集和窟外結集里,但在迦葉結集的三藏中,阿難成了一個屢次被迦葉訓斥和教導的後知後覺者。而在隱修派佛典中,阿難尊者恢複了「佛法寶庫」這一神聖稱號的尊嚴,並且一直是除佛陀上首弟子合利弗、目犍連以外最重要的傳道者與覺悟者。隱修派佛典提示了一個被掩蓋了兩千多年的歷史事實:在迦葉結集之後,阿難尊者為確保佛陀教義不被扭曲,與非迦葉派的其他佛陀弟子們共同完成了窟外結集。

高木繁護從隱修派佛典中找到了明確文字化的記載:公元前一世紀左右,正統派和隱修派分別開始將其教義整理成文字性的佛典。秉承印度本土正統派的斯里蘭卡大寺派將代代傳誦的經律,以針刺書(巴利語)寫成了貝葉經三藏,成為最早期的佛典文本之一。隱修派也於同一時期開始將其秘傳教義鐫刻為文字,高木與中村兩人所發現的石板經文,正是這個教派最早形之於文字的早期佛典。

佛教是惟一一個沒有一部統一教典的宗教。兩千多年來,歷經了在不同語言、文化、部派間的譯述傳承之後,聖典的篇章結構和內容呈現了世所罕見的多樣性。如將隱修派教義與現存巴利文佛典和梵文漢譯典籍進行對比研究,將提供一種新的觀照角度。循此路徑,我們或有可能再次回溯原始佛教的歷史流變,探究正法的原初真相。

要確認石板經文的最終地點,就必須再度尋訪那些仍然奉持隱修教義的僧團、寺廟和信徒群落。朱拉隆功大學館藏的「日暹協會」的調查報告,將幫助宋漢城勾勒出一幅隱修派寺廟的分布圖。

剛下飛機,直子就接到了披蓬的電話。他囑咐直子切勿擅自行動,先回「地堡」去,他在從柬埔寨返回曼谷的途中。此時,倫敦的本特利已和「捐款人」見了面。貝爾律師拍到了他的照片,四十歲左右,前額微禿,衣著得體。對方自稱是一個泰國商人,常年往來於歐洲和日本,因篤信佛教而希望長期捐助佛教學術團體。本特利轉交了會議安排文件,他們約定在近期再碰頭具體磋商此事。初看上去似乎沒什麼破綻。

直子將信將疑,此人可能只是個幌子或者代理人。但照目前情形看,她已無暇分心再去調查對方底細了。

為安全起見,披蓬派出了一隊特勤人員,直接從停機坪接走直子和宋漢城。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三輛黑色防彈車隨即開出了機場。在通往市區的快速路上,這三輛車呼嘯而去,路邊的交警也不以為意,因為事前已發出了快速通行的許可。

下了快速路,三輛車拐進了一個僻靜無人的巷子,這裡早停了另一輛專程開往地堡的車輛。直子和宋漢城在隨扈人員的安排下,換乘了這輛車。原先的三輛車掉轉頭,重又開出了巷子,整個過程可以以秒來計算。

宋漢城與直子相視一笑。

至少,在他們拿到「日暹協會」的文件前,大可以放心了。如此周全的安全措施,他們是斷不會受到什麼意外事件的滋擾了。

地堡會議室里,披蓬在直子他們到達後一小時也返回了曼谷的指揮中心。

這十多天來,雖遭遇了詭譎萬變的波折事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次特殊的有關早期佛教的學術探索之旅。

重新回到這裡,就回歸了真實的現實世界。現在他們所要應對的,是利欲熏心的走私者、別有居心的陰謀家,其間滲透著錯綜複雜的利益爭奪。世間的種種貪婪勢力糾結在了一起,書寫著歷史偶然性的一頁。

這樣,加上與披蓬一同到達的沙地,地堡會議室里又是同樣的四個人。曾幾何時,他們就是在這裡苦苦思索著中村留下的線索暗示。

「先生們,高木小姐,我們必須推想所有的可能性。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這可並非一個單純的文物走私集團所為。」

「您為何有此推斷?」直子問道。

「根據情報,我們的對手已組織了一個考察隊,考察隊由這一領域最資深的專家組成,他們正準備從柬埔寨甘多松朗進入邊境叢林。顯然,他們已大致鎖定了方位。雖然我們在泰國和日本已獲得了進展,但對於真正的幕後人物,我們並未掌握什麼有力證控。我們落在了後面。」

「能夠找到隱修派經文石窟的專家幾乎屈指可數。」宋漢城說。

「宋先生是說我們可以確定有可能加入考察隊的學者名單?」

直子這時將書面報告遞給了披蓬,大致描述了她和宋漢城從日本到倫敦的一路經歷。了解秘密教派的學者除了高木繁護和中村佑行以外,不外乎J博士、荷默教授、本特利教授,以及在座的宋漢城與沙地。

直子答道:「的確如此,有能力破解這一秘密的學者大部分都出現在這份報告里。我想,J博士現在一定已被說服進入了柬埔寨。如果確認J博士加入了考察隊,那麼,該考察隊的一方很可能會有亞洲研究學會的人員介入。這是個複雜化了的因素。眾所周知,J博士在曼谷的研究項目就是由亞洲研究學會出資贊助的。」

「如此看來,這支考察隊已具有了某種合法的官方性質,甚至具有某種嚴肅的學術色彩了?至少從表面看來是這樣。」沙地問道。

披蓬緊鎖眉頭,回應道:「我們看來不得不同柬埔寨官方直接打交道了。如果確認是在柬埔寨境內,我們只能施加壓力,確保此次考察活動要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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