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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門裡,一個僕役模樣的老年男子替他們收好了外衣。他是個南亞人,皮膚微黑,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露出善意喜悅的表情。

「您好,直子小姐。您好,宋先生。」他竟然早已知悉他們的名字,彷彿接待的是兩個重訪故地的朋友。

而眼中所見的陳列布置,一下子讓他們有些錯愕:除了英國式樣的日常傢具,入口門廳的中央建有一個標準形制的蓮池,蓮池中央的石質基座上放著三塊獨立的正方形碑石。與尋常所見佛教造像不同,三塊砂岩碑石上分別刻有佛足、法輪、手印。這是印度早期佛教的造像雕塑風格,質樸粗拙,甚至有些僵直生硬。

雖不是真品,但這幾件仿作的藝術風格也可推及巽伽王朝與安達羅王朝的年代。

夏洛特夫人引領著這兩位詫異不已的客人走向旁邊的一條迴廊。

這棟別墅,走到內里才發現並非英國鄉村別墅的常見格局,而是一個圍合式的院落。走廊向著院子的部分是落地玻璃。院子里,草坪和鋪石間立有石造經幢和燈龕,從造型看又是仿唐的形制。

走廊另一側的牆上,掛有十數個正方形鏡框。宋漢城走近一看,正是著名的帕魯德圍欄浮雕,那些原始素樸的法輪、足印、蓮花、卧獅、菩提樹、台座的雕刻,貫穿了整條走廊。在印度早期佛教雕刻中,這些圖形符號暗示了佛陀的存在。那是佛教尚未進入偶像崇拜前的質樸時期。一八七三年,正是英國考古學家亞歷山大·坎寧安發現了這個佛塔遺址——宋漢城在最後一幅鏡框中驚奇地發現了坎寧安與聖典會創始人里斯·戴維斯的幾張合影!

夏洛特夫人似乎很諒解兩個客人的好奇和遲疑,她一直默默站在他們身後,彷彿是一個好脾氣的博物館館長:「任誰看到這些都會驚奇萬分的。不過,還是先去見見我們的朋友吧。稍等片刻,你們好奇的一切都會有個答案。」

夏洛特夫人一點不像在鎮公所里的樣子,她耳聰目明,精神矍鑠。直子和宋漢城趕忙跟緊幾步,隨著主人往前走去。夏洛特夫人將他們帶到了一間茶室里。

這是間帶有日本和式風格的房間,沒有鋪設榻榻米竹席,不用席地而坐。圍著一個西式壁爐,有幾張舒適的藤靠椅和沙發。

他們剛一踏進房間,正聊著天的幾個人立即禮貌地站起了身。

夏洛特夫人一一給新到的客人介紹:

「洛威·夏洛特,本鎮圖書館管理人,我的哥哥。」

「小亞歷山大•坎寧安,我的兒子,劍橋考古學家,亞歷山大·坎寧安的曾孫。」夏洛特夫人朝宋漢城眨了眨眼睛,剛才看到的與里斯·戴維斯的合影有了個合理解釋了。

「凱倫•錢德勒夫人,聖典會的書籍印刷與發行合作夥伴,安東尼•羅威公司默克夏姆代表處的負責人。」

說話間,又有兩個人從茶室的內間走了出來。

「還有這兩位,想必你們之前已經非常熟悉了吧。」

直子和宋漢城一看,卻是荷默教授和本特利教授!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荷默臉上帶著歉意,趨步上前,伸出了手:「真是很抱歉,讓兩位費了那麼多周折,跑了大半個英國,才終於到了這裡。」

本特利站在荷默身後,朝宋漢城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不是去度假了嗎?」宋漢城向他打趣道。

「這裡是英國最宜人的度假地。對一個宗教學者來說,難道它還不夠理想嗎?」

「為什麼不直接把我們帶到這裡?」

「哦,發生了一些事情,為了安全起見。您知道,聖典會和社團做事一向謹慎小心的。」

夏洛特夫人站在直子身旁,看著直子說:「高木直子小姐,對於您的特殊身份而言,這裡真的不應該陌生呢。您祖父高木繁護先生也曾在這裡短期工作過。真是很奇妙的會見啊。當初這間茶室和庭院建造時就參考了他的意見。不過,是不是過於英國化了?」

「不,這裡令我感到非常親切,也很激動,夏洛特夫人。」

寒暄結束,眾人紛紛落座。那個臉帶笑意的僕人送進了茶水、酒和點心。

荷默教授在茶飲安排停當後,自斟了一杯酒。他呷了一口,開始娓娓道來:

「那麼,兩位客人,且容我用最簡潔的方式道出原委。

「若追溯起源頭,還得從坎寧安爵士和里斯·戴維斯說起。眾所周知,戴維斯於一八六三年被委派至斯里蘭卡海港城市加勒出任法庭推事,在處理一宗訴訟時他偶然發現了作為證據呈上的巴利文手稿,由此引發了學習巴利文以及研究早期佛教的興趣。在此期間,按照其上司赫丘利斯·羅賓遜的囑託,他也開始著手在當地展開考古文物發掘,並協助創立了斯里蘭卡考古委員會。

「這段時間,戴維斯開始與印度考古調查學會的創辦人亞歷山大•坎寧安爵士——這位退役的少將軍官,退伍後成為考古學家——頻繁通信,後者非常讚賞這個年輕人的勇氣和志向,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但在殖民地服務期間,兩人很少碰面,直到返回英國後,他們才開始真正深入地交往。從某種程度來說,這是一種呼應——戴維斯立志從殘存的巴利語佛典來探究原始佛教的教義,另一位則通過考古發掘間接復興了近代佛教。

「坎寧安爵士主持印度考古調查學會期間,展開了對鹿野苑、摩訶菩提寺、桑吉佛塔和諸多佛教石窟的考古發掘,這些成果極大地鼓舞了戴維斯。同時,對佛教的探究也漸漸轉變為真摯的信仰,一種與母國的新教傳統並生的信仰。

「戴維斯返回英國後,於一八八一年創立巴利聖典會,致力於巴利文佛典的英譯以及遺存貝葉經的搜集和保護。誕生於印度的原始佛教,因為大英帝國在東方的殖民官員的譯介而獲得了廣泛傳播,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未始不是佛教成為普世化宗教的又一個契機。

「原始佛教專註於人類的有情解脫,以眾生平等的慈悲智慧,導引其信徒在當下世界中確立自身的信仰皈依,其本身蘊涵的包容性的和平力量深深吸引了戴維斯。『在整個佛教史上,佛教徒在許多世紀中長期佔有優勢,我不知道它有過迫害其他宗教的記載。』戴維斯教授在與友人的通信中就有過這樣的評判。

「他曾試圖爭取英國當局的財政支持,以進一步在西方世界傳播深邃的東方佛法,並試圖在雅利安人和印度佛教之間建立某種種族的親近性。但十九世紀後期的大英帝國,國力開始衰頹,遠東地區包括印度在內的殖民地獨立運動風起雲湧,此時已無暇他顧。

「慢慢地,在佛教學者之間,在佛教學者與考古學家之間,開始形成了一個鬆散的團體。坎寧安爵士去世前一直運用其影響力,以《皇家亞洲文化協會》雜誌的名義,創辦了一個跨界的佛教學術團體,成員包括了馬克斯•繆勒、戴維斯、繆勒的弟子日本學者高楠順次郎、美國學者奧爾高特以及鼎力支持聖典會英譯三藏出版的斯里蘭卡學僧,如創辦了印度摩訶菩提協會的達摩波羅、幾位當時英國頂尖級的考古學家等。你也可以稱之為『隱修會』。

「這個團體除了贊助巴利文佛典的英譯,推動西方各國的佛教學術研究,還致力於在廣闊的佛教傳播區域內開展實地考察,試圖勘察和發掘年代更為久遠的佛教歷史遺存,尋訪那些在偏遠地區仍可能信奉原始教義的僧團。他們很少結社聚會,更多地是通過學術通信、《皇家亞洲文化協會》雜誌特刊以及單獨的考察項目進行,彼此交流新的學術發現,解讀辨析原始佛教的基本教義。而戴維斯在世時,巴利聖典會一直公開避免直接參与相關的文物考察工作。

「坎寧安爵士和戴維斯去世後,這個學術團體並未就此解散,卡羅琳·阿古斯塔夫人接手了聖典會的工作,而她對於原初佛教顯然懷有更激越的探索精神。要知道,卡羅琳·阿古斯塔夫人可是個唯靈論者,正是她啟發鼓舞威廉·史梯德走出了書齋。史梯德曾多次進入南亞次大陸的腹地,尋訪各處的佛教隱修者,有時也會同其他學者和考古學家一同進行實地調查。」

荷默教授站起身來,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書,正是中村傳遞信號的那本《早期佛教正偽辨》。

「宋先生,高木直子小姐,髻智尊者正是威廉·史梯德。他和另一個英國人,那個在斯里蘭卡出家、寫了佛陀傳略的髻智比丘很容易混淆起來是不是?這只是一個巧合。此書出版於一九二〇年,『一戰』結束不久。史梯德在尼泊爾的一個雪山寺院寫成了此部書稿。史梯德這本匿名著作,開啟了對佛陀本初教義的真正探索。此書寫成之後,戴維斯就將他召回了英國,他們兩個合作出版了那本著名的《巴英字典》。」

但荷默還沒有說到最關鍵的部分,也就是與高木繁護、中村佑行有關的段落。

本特利教授插話道:「您這些背景敘述實在太過冗長了,我們的客人已經不耐煩了。」

「我們一路追尋而來,正想要聽到這些。」直子絲毫不覺得厭煩。

荷默繼續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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