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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從哪方面看,默克夏姆都是個很不起眼的小鎮,甚至有些荒涼。

正是午後,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幾輛花花綠綠的汽車停在銀行外,都是十多年前的款型。白天,銀行是鎮上還算頗有人氣的地方,老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裡面,一邊曬太陽一邊聊著天。銀行工作人員並不以為意,老人們就像他們坐著的凳子一樣安全無害。

如同英國很多地方的情形一樣,年輕人紛紛離開了默克夏姆。從童年時起,大都市就已成為他們的夢想之地。一等成年,他們就忙不迭地離開此地,如蛻皮般將自己的童年生活剝離。這裡成了空巢,老年人佔了絕大比例。隨著鎮郊工業區的興建,新的勞工階級靠近工業區建立了自己的聚居地,卻從不跟鎮里人來往,你只會在鎮上的超市和銀行遇到他們。那一帶的工廠、倉庫彷彿是現代世界安插到這裡的一個飛地。

鎮上的建築多帶有典型的喬治王朝風格,低低矮矮的,彷彿是三一學院的微縮版本。此地的房子多以本地出產的石料建成,很多房屋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樣子,屋頂上那標誌性的左右對稱的煙囪再不會升起炊煙了。默克夏姆的一半還停留在過去。

鎮公所的門半掩著,走進去,只看到兩個工作人員:一個是戴著寬邊玳瑁眼鏡的頭髮花白的老年婦女。另一個是腰板有些佝僂的主事的中年男子,穿著蘇格蘭斜紋呢上裝,頭髮梳得很是齊整,正神情嚴肅地看著手頭文件。辦公室里靜得就像老人院的閱覽室。

高木直子和宋漢城這兩個東方人走進了門裡——他們要來查詢高木繁護當年是否曾短期在此居住,以及是否有在當地登記的佛教社團。

主事男子看著這兩個闖入者,好奇地打量著他們。默克夏姆很少有非白人居民,只有一兩個在附近工廠做事的印度人。這兩人是偶然來到默克夏姆的遊客?

直子說明了來意,但要解釋得清楚明白還挺不容易:她來英國是為了尋訪自己祖父當年在英國留下的足跡。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高木繁護曾多次來到這裡,他在默克夏姆市政當局可有留下什麼記錄?如果在此居住,當時又是在什麼地方落腳?當地現在是否還有佛教團體?

「你們是中國人?」

「不是,我是日本人。」

「那麼這位也是?」他看著另一位問道。宋漢城長時間沉浸在高木繁護那本書里,此刻還有些恍惚呢。

「不,他是中國人。」

主事揚了揚眉毛,那神氣彷彿在說:反正長得都一樣。

很遺憾,他這裡只有英國民政部門正式認可的本地居民的花名冊。那得翻出以往歷年的檔案來查看了。不過得稍等會兒,他要先完成手頭的一件工作。

高木直子和宋漢城在靠窗的長條椅上坐下。西斜的日光,在鋪著石質方磚的地面上投下了他倆的影子。直子眼睛看著前面,問起了宋漢城:「祖父這本書里究竟有什麼秘密?」

「一個埋藏了兩千五百多年的秘密。」

「那就不是秘密了。」

「對,是另一段歷史。」

「如果存在另一段歷史,那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

「不是真實問題,是權力問題。」

「權力?」

「對。不是君王、帝國、政府、政黨、商業組織或輿論媒體的空間性權力,是時間的權力。」

「時間的權力?」

「宗教、哲學、藝術都是時間的權力。」

「我好像明白了一點什麼,可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時間的權力虛妄而實在,就像是透明的空氣,你看不到它,卻在呼吸它。」

「今天下午你的言語很像個哲學家。」

「那是你祖父高木繁護的觀點啊。他沒有單純站在宗教的角度來研究佛教。」

半小時後,鎮公所的主事招呼他們過去。他們沿著一條光線昏暗的甬道走到了儲藏檔案的後間。

主事打開了沿牆一溜排開的文件櫥的一扇櫥門,用手指點數著年份。他抽出了其中一沓文件。那文件夾在皮質封面裡,用線繩捆紮起來,外邊還套了個透明的檔案袋,口袋上貼著標籤:一九三五年。

「您要看哪些年份?」主事摘下了眼鏡,回頭問道。

「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〇年。」

「綏靖時期的?」

對,那是基督教文明岌岌可危的年代,一個極端的年代。

主事將各個年份的卷宗都拿了出來。文件鋪滿了一桌子,連他自己都很驚訝。看來,這個英國小鎮很重視記載和保存其歷史。文件里還夾了幾本發黃的相冊。當時的記錄者細心地編製了內容目錄,因此可以按照每月前的提要目錄來檢索其內容。

七十年前的光影片段從故紙堆里漸漸浮現出來。

大部分與聖典會有關的記載都在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〇年之間;顯然,為避免被可能的戰爭禍及,聖典會當時將全部的研究資料、書籍、手稿和貝葉經轉移到了默克夏姆。

一九三九年十月的欄目下有如下一段記載,是從當地報紙上剪下的一則報道,其時德國已攻佔了波蘭,英國對德宣戰了:

本鎮榮幸地成為巴利聖典會學術年會的主辦地。鎮長蒞臨出席於本鎮圖書館舉行的學會特刊發行儀式。卡羅琳·阿古斯塔夫人在致辭時特別感謝鎮議會及鎮長本人的援助……值此危亂之際,惟願默克夏姆可以安然度過無可避免之戰爭……出席者包括來自泰國、日本、紐西蘭及美國的學者……鎮長先生為贊助英國學術研究,特無償提供本鎮圖書館之許可場所,以供學會不應之需。

這段文字,讓高木繁護的默克夏姆之行得到了印證。除了那張剪報,裡面還附有一張當時活動的合影。發黃的照片上,第一排靠右首站著一個東方人。直子認出了祖父。高木繁護那時的樣貌很清瘦。

可惜,在六個卷宗里,關於聖典會的記載僅此一則。

直子又請主事拿出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五年的卷宗。此後就再也沒有與聖典會相關的記載了。兩人都有些失望。不過還是請主事複印了那份剪報。

「聖典會的情況,您是否了解?」

主事搖搖頭。那時他還沒出生哩。不過,他可以問問夏洛特夫人,哦,就是進門時戴玳瑁眼鏡的那位,她父親擔任過本鎮的圖書管理員。一九三九年時她也才六歲,但不妨問問。本地目前沒有佛教僧人,沒有佛教徒,也沒有東方的寺院。只有一戶巴基斯坦人,不過本鎮並沒有清真寺,他們那家人每個星期五得跑到巴思市去做周禮拜。

主事湊在夏洛特夫人耳朵邊嘀咕了幾句。夏洛特夫人似乎有些耳背。

「哦,那些教授,我還記得。」

她嘮嘮叨叨地回憶起來。不過,說了一大通,都在講她自己戰時的童年往事。直子將剪報遞給她,還有那張合影照片。她指著照片上的高木繁護,問老太太:「您認識這個人么?」

夏洛特夫人仔細看起照片來,半晌才肯定地回答:「這個東方人,我見過,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日本人的名字在英語里很拗口,不是么?他是您祖父?」

「是的。您剛才說我祖父曾住在默克夏姆?」

「您祖父在鎮里住過一段時間。我在家父的書房裡就曾看見他們聊天來著。」

更多的情況,夏洛特夫人也沒有印象了。

臨別前他們問主事要了一張鎮區地圖,也許會派上用場。然後,又順便打聽了一下溫泉公寓的具體方位。

從鎮公所前的小廣場往東南方向走不多遠,就可看見一排常綠灌木。沿著灌木間的一條礫石小徑,再往裡走,就是溫泉公寓了。現時,那裡由「攝政連鎖飯店」經營。

入住後,他們在鎮區內又逛了一圈。鎮子很小,一會兒就兜完了。往下該怎麼辦兩人誰都沒什麼主意。宋漢城一點沒有心急的樣子,他似乎已經有所預感。晚飯前,他們各自回房休息了一會兒,一邊研究手頭資料,一邊耐心等待著夜晚的到來。

到了晚飯時間。溫泉公寓的小餐廳里,只有五六位客人在用餐。這裡的傢具陳設都有些年頭了,儘管稍顯寒酸,卻也別有意趣。

剛落座,穿著本地傳統服裝的侍者捎來了口信,令人意外,卻又在預期中:若他們兩位晚上沒有其他安排的話,夏洛特夫人邀請他們參加本地的一個私人聚會。侍者畫了張前去赴約地點的路線圖,那是小鎮西面的一處私人牧場。

直子和宋漢城相視一笑,夏洛特夫人也許回憶起了什麼,或者找著了什麼舊照片要與他們分享吧。他們在這裡已然受到了某種關注。

飯畢,兩人回房間換上了稍正式的衣服後就出發了。直子穿的是上次去貝爾律師辦公室的那件大紅色風衣。

暮色柔和地鋪灑在四周平緩起伏的山坡草場之上,天穹暗沉處,一彎新月正緩緩升起。

直子一開始並沒按地圖指引的方向開,而是朝著相反方向,往前開出很長一段路,才在一個路口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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