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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球劇院飯店。頂樓一間窗帘緊閉的客房裡,直子和宋漢城盤腿坐在地上,面前鋪滿了到此為止找到的所有線索資料。兩人作了分工:直子負責閱讀那疊信件合集,而宋漢城開始細讀那本《東方聖教隱修法門》的每個章節,同時繼續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做摘要筆記。很遺憾,這回可沒發現中村新的留言。

對直子來說,閱讀這些信件具有特別的意義,她可以從更多側面來認識祖父,高木繁護似乎就隱身在那些學術討論、那些資料查找的請求和回覆,以及娓娓道來的文字之間。

有一陣,她甚至出現了幻聽,當讀到高木繁護一九三八年十月寫給卡羅琳·阿古斯塔的那封簡訊時:

親愛的卡羅琳:

每次提筆給您寫信,總令人備感親切,彷彿我們還坐在爐火前,而對話還在進行。美好的記憶,如同東京校園的林陰道下迎面拂來的秋日微風。這是否也是您所信奉的通靈的一種呢?

感謝寄來的聖典會新刊,您新近發表的關於「無我」教義的論文很有啟發性,因為論證的邏輯簡潔而清晰。根據您的解讀,「無我」的本義並非超脫塵世的羈絆,而是「出離後再入世」的「慈悲」,這在我是非常認同的。若非如此,佛教的真諦對於億萬生命又有何真切的意義呢。我相信,佛陀教義真正打動人心的部分正在於這包容天地萬物的「慈悲」。然而,很多時候,真理被包裹在了眾多愚見中。若要追溯其源頭的話,愚見甚至就始自佛陀圓寂的那一刻。

永遠定格在那張三口之家合影里的高木繁護的形象在字裡行間復活了,直子彷彿看到了青年時代的祖父。寫這封信時,他二十八歲。直子的眼眶不由濕潤了起來。

「直子,怎麼了?」宋漢城抬起了頭,他注意到了。

「你看這一段。」直子將那封信遞給了宋漢城。

「聲音越來越清晰了,直子。這封信的精神主旨和一九三九年駒澤大學的那篇論文,和我在看的這本《東方聖教隱修法門》,以及《早期佛教正偽辨》,都非常吻合。看來,J博士所說的秘密教團或者隱修者信仰確實存在,至少他們曾經存在過。如此推斷,中村的發現也定然與這一秘密信仰有關。」

「可我是另一個意思。」直子笑了出來,她是被其中的語調打動了。

「看來那個信仰具有穿透時空的能量。」

「我們要尋找的東西越來越近了。」

「今晚會是個不眠之夜。」宋漢城繼續埋頭看他的書。

凌晨三點。直子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宋漢城放下了書。

他俯身看著直子安詳的睡容,睫毛在動,似乎正做著夢。她會有怎樣的夢境呢?這十多天來,他們兩人共同經歷了如此多的事。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女子似乎秉承了祖父高木的某種執著。這一切,是機緣巧合,還是某種神秘不可知的必然?宋漢城取了條毯子蓋在了直子身上,又開始看那些信件。

這裡可能藏有更多與秘密教團有關的內容,中村的提示也許就在其中。

突然,他發現了什麼。在攤在地板上的那些紙頁中,有一張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高木繁護與戴維斯的助手史梯德的通信。

時間是一九四一年,領取泰國政府頒發的獎章後不久,高木繁護在給史梯德的信中有這樣一段:

獲頒獎章,我個人當然視其為一種榮耀以及小小的激勵。多年來,聖典會也一直承蒙王室在經濟方面的支持……眼下,東京的空氣充滿了緊張甚至是亢奮的情緒。這場戰爭讓全體國民躁動不安,但卻令我如此困惑。在這樣的背景下,這個獎章似乎無足輕重了。我惟有默默地工作,以忘卻這些人間煩惱,惟願英國與日本之間不會發生讓人遺憾的狀況……宇井伯壽師這幾天正在中國內地,希望他能安全返回……我不日將啟程前往泰國,然後打算輕裝簡行,前往尼泊爾訪問隱修會的大德。返程時,計畫在北印度瓦拉那西停留,再度尋訪佛陀初轉法輪之地……

高木繁護第一次確切無疑地提到了「隱修會」,這是西方學人參考了基督教秘密教團而借用的一個名稱。

順著這個線索,宋漢城將五十多封信件按照書寫人和收信人一一進行分類。在高木繁護名下的就有近四十餘封。宇井伯壽的略少。在一九四一年前後幾年,高木繁護與史梯德的通信較為頻密。最晚一封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初自曼谷發出:

我所憂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不知戰事將如何發展。幸好目前曼谷到倫敦的郵路仍然暢通。在本地的英文報紙上看到了倫敦遭轟炸的情形,不知先生是否安全,是否已去默克夏姆暫避?我不日也將離開曼谷,即將加入「日暹協會」組建的一支遠征考察隊。據說大使坪上貞二特別委託南方軍司令部安排安全人員隨隊護衛,但具體的考察目標仍待明確。此行令我備感憂慮,坪上大使是我故友,我無法推辭……剛剛傳來消息說,日軍已進入了印度支那……惟願值此亂世之際,在英諸位友人和所有修持者各自平安。

另:我前年帶到英國準備出版的手稿存放在默克夏姆應無大礙。現在,只能等戰事停歇,英日恢複友好之日了……

不斷打轉的歷史旋渦,終於將這個虔誠學者深深地捲入。書信中高木繁護的急切與憂慮溢於言表。而且,這封信里提到的遠征考察隊有可能正是披蓬所說的那支「不存在的部隊」。

在默克夏姆存放有高木繁護的手稿?

既然戰後高木被確認為失蹤,應該無人取走這些手稿吧。它們今天還存放在默克夏姆?如此,聖典會的荷默不可能不知情。又是誰在負責保管它們呢?中村提示我們去默克夏姆,是否還暗示了這些文稿的存在?

宋漢城揣測著這個邏輯鏈環的可能性。

直子從瞌睡中醒了過來,她恍惚間有些納悶,自己竟然在一個不久前還全然陌生的男性面前就這樣睡著了。

「直子,找到線索了。」宋漢城將那兩封信遞給了她。

窗外,倫敦也在朦朧的曙光中蘇醒了。泰晤士河對岸,薄薄的霧氣低垂在城市的天際線上。環球劇院飯店客房裡這個奇怪的組合,各自經歷了奇異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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