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歷史上任何一個帝國的衰落徵兆,往往是其國境和地緣政治空間逐步壓縮,進而退回到文化同一性最為完整的母國狀態。

在冷兵器時代,那些盛極一時的帝國都未能逃脫內部傾覆的厄運。

自「光榮革命」開始,英國遵循了海洋霸權和貿易立國的既定國策,在君主立憲體制下建立起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帝國。到了十九世紀維多利亞女王時期,其國力已無可匹敵。戰艦帶來了全球貿易和瘋狂的殖民擴張,同時也帶來了近代科技和人文思想。

帝國衰落的種子其實早已種下:十八世紀末,它輸掉了那場「獨立戰爭」。此後,在大洋彼岸,在它的北美洲前殖民地,出現了一個龐大的新國家——美國。在歐洲,新興力量也紛紛崛起。而在歷經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兩次大戰之後,世界格局為之一變,大英帝國步步後退,終至一蹶不振。

正因其貿易商人的特質和理性的早熟,英國非常罕見地在其衰落過程中逃過一劫。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並非恥辱性的失敗,而是適時的求生之道。它保持了尊嚴。自諾曼底公爵以來,它的國土就從未被任何一個外族踐踏。而大英帝國的變體——英聯邦,仍然象徵性地將英國女王奉為國家的最高元首。

這就是英國,一個機智、冷靜、善於觀察形勢而自我調適的國家。它樂於自嘲,也寬容別人的譏諷,那讓它至今仍然保持了必要的影響力:文學、藝術、音樂,輔以必要的武力。

飛機剛進入到英國領空,你馬上就能感受到那種氛圍,那種姿態,甚至是說話的語調。在美式英語通行的世界裡,這顯得有些怪異。座位前的顯示屏開始播放一部宣傳影片,各種膚色的年輕人出現在英國的各個角落,那個曾經的帝國如今將自己打扮成了一個全球化的熔爐。

這難道不是有趣的一幕么?

宋漢城想到的是:日本畢竟不是英國乃至任何一個西方國家的鏡像,那是另一個系統,基督教文明的系統,你可以仿造,可以複製,可以自居為「西方」,但你從來不屬於希伯來—希臘體系,除非天皇也改信基督教。

日本在完成近代國家轉型時,很多內外政策效仿了英國體制,恢複了中世紀的天皇權威,卻沒有建立英國分權式的君主立憲制度。明治維新前後,從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說開始,原先浸染於儒學、北傳佛教、漢唐文化的知識界斷然否認了自己亞洲國家的身份,甚而自詡為「遠東的不列顛」,以西方列強為參照坐標,切斷了自身文化的源流。此種歷史的斷裂、身份的錯亂,加之擴張圖霸的野心,終於導致了二十世紀與德、意法西斯國家的結盟。

這樣的背景下,高木繁護在第二次中日戰爭已進入第三年、珍珠港事件爆發前兩年所寫下的那段話,與其說是一個學者的宗教信念,不如說更是對文化認同的回歸。在那個時代,他必然是個異端。

他的失蹤,是否有可能與他的這一思想有關?甚至可以進一步合理猜想,他當年也並未在熱帶叢林中死去,而是經歷了我們無法想像的人生?

飛行途中宋漢城一直在做筆記,他將這些紛繁思緒整理成了文字,那是他尋找答案的必要準備。也許不僅是關於石板經文的答案,中村或高木繁護的答案,他是在尋找自己。

「我們在倫敦打算如何觀光?」宋漢城問直子,一邊看著機場傳送帶上那些貼著五花八門標籤的行李,「還是直接去牛津?」

「倫敦的同事已經替我們約好了荷默博士。他不在牛津,就在倫敦。七點,在泰特美術館門口見面。」

在一個擁有全球網路的正義組織里工作,惟一的便利就是你幾乎可以調動所有的資源。

此時是倫敦時間清晨六點,他們入住酒店後,正可補上一覺,以驅除旅途的疲勞。中午起床後還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查看那些資料。今天是周末,機場入境檢查窗口排起了長龍。直子和宋漢城兩人直接從外交通道通過。

倫敦,泰晤士河北岸,七點左右。

直子和宋漢城兩人站在透明鯨魚骨架般的千禧大橋的一頭。在街燈和建築物燈光的映照下,夜晚的倫敦開始顯現出白晝所未呈現的活力。前方,泰特美術館那座高聳的煙囪塔樓上,被譽為「瑞士之光」的白色頂層已通體透亮。無邊的暮色勾勒出了這座巨大藝術倉庫的簡潔輪廓。

身後,由聖保羅大教堂和維多利亞時期建築所構成的北岸街區彷彿還停留在大英帝國的古典時代。

雲霾低垂,陣陣冷風從河面吹來,十一月初的倫敦已寒意逼人。儘管如此,橋面上還是有很多人,他們多是慕名而來的觀光客,泰特美術館的夜景業已成為倫敦城的標誌性景點之一。

褐色磚牆下的美術館出入口已關閉,兩人在那裡等候著荷默教授的到來。

美術館前的「慶典步道」上,本地的倫敦客神色匆匆地走過,他們都是去往隔壁的莎士比亞環球劇院的。劇院門口,還沒進場的觀眾熙熙攘攘地聚成了一堆。

直子之所以約在這裡,是因為倫敦辦事處就在對岸的街區。

一位白人中年男子走上前來。他在直子面前站住,然後又看了看宋漢城,這兩個東方人似乎讓他有些難以確定。他略皺著眉頭,有些遲疑不定。

「在下是詹姆斯·巴特利·荷默。您是高木直子小姐?」

直子伸出了手,說道:「真是很唐突的約會,荷默教授。不過,這麼急著見您也是事出有因。這位是宋漢城先生,宗教史學者,他是中村佑行先生的朋友。」

荷默教授,巴利聖典會的現任理事長,看來還不到五十歲,中等個頭,新派英國大學教授的典型裝扮:深色風衣,挺括的毛料褲,衣領豎起;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後面,目光炯炯有神,與他們所想像的英國舊式學者可大不一樣。

他們一邊寒暄著,一邊沿著「慶典步道」向右首的劇院走去,那兒有幾家挺不錯的餐館和咖啡店。

「你們是直接從東京飛來的?」

「是的,剛下飛機。」

「協會與國際刑警發生關聯,真是令人意外。不過,直子小姐,還真巧了,最近還真是需要類似機構的協助呢。」他說到國際刑警時,故意變了聲調,把它的英文縮寫INTERPOL念成了INTERPOOL 。

直子覺得荷默教授言語間隱隱有嘲諷的意味。典型的英國式幽默。

他們走上劇院前的高台,穿過三三兩兩聊著天的人群,走到了正對圓形露天劇場的露台餐廳。直子已提前訂了一個私人單間。

這個單獨小間有一個獨立的小陽台,正好可以俯瞰泰晤士河、「慶典步道」和劇院。

落座後,荷默教授沉吟半晌,才開始向直子提問:「既然我是應約而來,那麼,兩位能否告訴我你們為何來倫敦?」確實應該由邀請方說明,宋漢城和直子覺得此話有理,我們怎能讓倫敦來適應東京這幾天的忙亂節奏呢?

「何不先點些東西喝?」宋漢城解圍道。侍應已在旁邊等候多時了。

荷默教授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向直子微微欠身:「可以想像,東京定然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直子把中村失蹤、假墜機事件、谷垣的神秘口信、宋漢城碰到的麻煩等,一一向荷默講述了一遍,暫時還沒有提到更深的背景。

「問題是,直子小姐,我不知道發生在遠東的事件和巴利聖典會以及我本人,有什麼直接關聯。」荷默再次提出了疑問。這個英國人非常謹慎,讓他開口以前,你必須用你掌握的全部情報來交換。可他的說話方式並不尖銳,因為非常符合邏輯。

直子從隨身手包里拿出了那本書,將那本「臨時借用」的《早期佛教正偽辨》遞給了荷默。

「啊,是一九二〇年初版,直子小姐,這可是件稀罕之物啊。」荷默仔細摩挲著手裡這本書,眼睛卻看著直子。

「是這樣,荷默先生,中村在這本書里給我留了一條信息。」宋漢城提示了那個寫有留言的章節。荷默翻到了那一頁,他又恢複了那種矜持而自信的神氣。

「請原諒我們的冒昧之舉。」直子探身向前,直視著荷默,「但目前發生的事件全都引向了一個結果。惟一確切的就是這本書里的留言,中村委託宋漢城先生來找您,荷默教授。中村是巴利聖典會的會員么?」

「我們的會員在全球有數千名,大部分是佛教徒、學者,也有些贊助者是政府機構,您捐助若干英鎊給我會,就可以獲得這個身份,並且可以分享我們的出版物與研究成果。」

他說得沒錯。

「那您認識中村先生么?」直子又將中村的照片遞了過去。

「啊,這個粗魯的傢伙,不過挺熱情。」荷默看過之後說道。

「那麼,您是認識中村本人的嘍。」

「是的,他是聖典會學術委員會的成員,也是我的朋友。可我還是不明白這傢伙為什麼要寫這個留言,讓……宋先生和您一同來找我,我可以做什麼呢?對此我一無所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