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分鐘後,高木直子驅車行駛在空寂無人的高架路上。已近凌晨四點,天色微明,清冽的空氣從打開的天窗呼呼地吹進來,弄亂了她的頭髮。

車速開到了每小時一百公里。這輛銀色凌志,此時要去位於南青山三丁目的地區檢察官三宅的官邸。

這個三宅檢察官,一貫以作風強硬和死摳法律條款著稱,堪稱有名的酷吏。她親自登門所提出的要求,照三宅的法律原則來檢驗的話,簡直是大逆不道:在沒有任何明確的人身威脅的情況下,使用法律手段強行轉移受害人,並且保證他處於「一級監護」的狀態,直到他蘇醒過來,提供一手的直接證詞。

直子剛想到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時,甚至有一絲絕望。但現在,在高速運動中,她重又找回了自己的力量:有時兩種極端的事物如正負兩極反而可以達成一致,兩個態度堅決者是有可能找到共同語言的。

之前和三宅檢察官的一面之緣,是在高木議員多年前的一個選前基層訪問活動中。她那時還在早稻田就讀。他還記得我么?直子尋思著。印象中,三宅檢察官言語不多,神情倨傲卻又謹守禮數。高木議員把他形容為一個專會找茬的刺蝟。那是在六年前?

四點四十五分。表參道南青山三丁目,寧靜的私人住宅區的路口。

直子的車拐進了一條樹木繁密的岔路,停在了附近的小型停車場上。她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留意看著兩邊的門牌號碼。

此地素以文化界人士聚居而出名。三宅的做派實在與之不太搭調。

按照谷垣長雄提供的地址,檢察官官邸應在住宅區的最裡面。沿著緩坡而上,幢幢和式洋房錯落成片,帶有日本明治末昭和初的典雅式樣。街燈灑向路面,照出了柔和如細沙般的光暈。

直子加快了腳步,她提前構思著應對策略。萬一被拒絕,還有什麼有效措施可以防止出現最糟糕的局面。坡道盡頭,茂密樹木的遮蔽下,人工堆疊的花崗岩院牆上出現了三宅家的門牌。

就是這裡了。

高木看看手錶,四點五十五分。她按下了門鈴。

三宅晴男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這討厭的門鈴令他惱怒不已,是誰如此莽撞地一大清早就來騷擾他。這個鰥居的檢察官,幾乎一邊咒罵著一邊穿著晨衣。他走到底樓起居室,拿起了對講電話。

「是三宅檢察官的府邸么?」一個女子的聲音。

「哪一位?」

「在下是高木直子,家父是高木圓仁,我有緊急事情找您。」

「找我?你是律師么?是哪宗案件出了狀況?」

「我不是律師。」

「這麼大清早來,難道是受了你父親的委託?我記得昨晚答應他的事情已經想辦法解決了,不是么?」

「還沒解決,三宅檢察官。」

「你是一個人?」

「對。」

三宅檢察官沉吟片刻,終於答應接待她了:「請稍等片刻。」

五分鐘後,門打開了。穿著和服便服的三宅站在半開的門後,略帶驚訝地看著高木直子。

「請進吧,你來的可真是時候。」

他引導著直子穿過一個很漂亮的院子,這裡鋪了鵝卵石,種了很多觀賞植物。他們走進了正對著院子的起居室。

一進到裡面,才發現這裡的布置與她原先的預想並不相符。這裡沒有職業檢察官家裡通常應有的那種略帶潔癖的整飭感,稍微顯得凌亂,但感覺很舒服。幾盆高大的植物點綴了寬敞的空間,朝向院落的門窗打開後,室內充溢著植物的特殊香氣。沙發後的書架上不見成堆的法律文書與辭典,卻擺滿了異國風情的古董物件和文學書籍。是南青山該有的格調。

看到直子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房間,三宅檢察官緊蹙嚴肅的神情略微放鬆了些。院子里,天色已半亮,空氣有些曖昧朦朧。

三宅走到隔壁的一個房間,過了會,端來了咖啡。「純正的巴西咖啡,不加糖,可以讓你在昏沉沉的早晨頭腦清醒一下。」

直子想,我該從哪裡談起呢?可以對他信任多少?這是一次賭博。

落地燈照亮了沙發一角,照亮了兩個奇怪會面的人。

圍繞這個宗教文物發現的人與事,如畫卷般慢慢鋪展在三宅檢察官面前,他專註傾聽著對方。一開始不耐煩的情緒徹底消失了,甚至產生了濃厚興趣。也許高木直子憑直覺賭對了。她也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說了出來。現在,該明確說出她的請求了:「谷垣律師是整個事件的一個關鍵點,要麼是一堵牆,要麼就會是我們的一架橋樑。從目前局面來看,可以推斷非法組織也在覬覦中村的發現,甚至,捲入的勢力團體可能還不止一個。」

「你有明確的懷疑對象了么?」

「他們在國內有極大的活動能量,這確切無疑。」

「他們是誰?」

「我還不知道。」

「那你想做什麼?」

「將谷垣先生作為特別證人加以保護,而不是作為一般受害人。」

「但目前的立案依據是刑事侵害,恐怕在法律上找不到提供特別保護的依據。」

「我在他的病房裡發現了竊聽裝置。」

「看來加害他的人不是東京地面上的小混混啊。」

「我惟有求助您了,三宅先生。」

「按照程序,我需要向上級報告,得到書面批准。」

「等拿到書面文書,可能為時已晚了。」

「很遺憾,高木小姐,恕我無能為力。」三宅檢察官似乎一口回絕了。

「如果由國際刑警方面發出有關中村失蹤的黃色通報以及要求提供證人保護的正式文件呢?以此作為法律依據,希望您可以在向上級報告此事時,同步採取行動。」

「高木小姐,你的程序邏輯是不成立的。但是,如果……」似乎出現了一個缺口,可三宅檢察官又按下不說了,真讓人著急。

高木直子這回真的是什麼招數都使出來了。邏輯問題?他說的是邏輯問題?那麼整個這件事情,他的立場是支持我的嘍?看來是的。如果取得了三宅檢察官的道義支持,那麼,怎麼提供給他合乎「邏輯」的證明呢?

三宅晴男突然站起了身。他在房間里開始來回踱步,陷入了漫長的思考中。他彷彿是苦惱的堂·吉訶德般,正糾纏在法律合理性和職權範圍之間的一個狹小地帶。作為資深法律人士,他的任何決定都將提升或摧毀自己幾十年來的清譽。

室外,天光已放亮。一隻早起的麻雀跳到了窗台上。空氣里似有露珠般純潔的氣息。這個時候,他獨自一人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開始侍弄起他的花草來,渾然忘了還有客人在等著他的答覆。

院子里的一方池塘上,浮著幾片水珠打濕的睡蓮葉子,靜得可以聽到露水從樹梢滴落水面的叮咚聲。高木直子也走出了屋子。不過沒走進院子,她坐在了台階上。她知道,檢察官已在慎重地權衡考慮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待在院子里?」

「因為法律的秩序與自然界的平衡有某種相通之處吧。」

「高木議員有你這樣聰明的女兒真是讓人羨慕。」

「不過,父親可並不知道我的真實工作,他一直以為我經營著畫廊,對藝術對審美有著強烈興趣。在很多方面,他就像一個恐龍級的老古板,很難說得動他。昨天,我可是費了好大勁才通過他來爭取您的許可的。」

「你對他沒有說出全部情況吧?」

「是的。而且,我編了謊話。」不知怎的,直子對三宅檢察官很直言不諱。

三宅在院子里的一張藤椅上坐下,示意高木直子也過來坐下。他對直子說:「你不覺得告訴我全部的情況,是很有風險的冒失行為么?」

「可是,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代價會更大。」

「噢?如何解釋?」

「我告訴您,至少還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而最關鍵的原因,是我對您以及對這裡的直覺。」直子這時確實徹底放鬆了,她知道,她已快接近成功了。

三宅笑了出來。平時一貫嚴峻的表情不見了。這個五十多歲的獨居者顯然也贊同直子的直白理由。

「我只有一個條件,但你必須履行和兌現它。」

「只要我能做到。」

「我有個冒昧的請求,可以的話,等一切結束後,你也像今天這樣,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給我陳述一遍就行了。我期待著直子小姐下一次的突然敲門。」

就這麼簡單?

直子這下可是喜出望外了。

「請將國際刑警的通告文件傳真給我的助手渡邊先生,這是號碼。其他一切由我來安排。」三宅檢察官又補充說,「關於中村失蹤一案暫且不提,只需說明谷垣先生作為一件跨國文物走私案件的重要證人需要施加特別保護就可以了。」

他向直子伸出了手,那意味著直子必須不折不扣地取得完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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