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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八點,「大象使館」的露台上,J博士迎來了他的兩位客人。

這是個涼爽的早晨,拜北方寒流的眷顧,遮陽雨篷下,陣陣怡人的微風迎面拂來。從露台望出去,四周叢生的熱帶植物猶如稠密的綠浪。庭院里,噴泉的蓮花瓣正向水池裡汩汩地灌注著水流,水聲潺潺。

J博士看上去有些憂傷。但是,當看到宋漢城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時,他又恢複了青年時期習得的英式冷幽默:「這幾天把宋先生折騰得夠戧啊。不過,我想一個真正的學者對於神秘事物必定會抱有某種神秘的熱情。中村如此,您也是一樣。況且是在平均三十攝氏度的熱帶。」

他們剛一落座,助手就送來了冰鎮礦泉水和烏龍茶。

「如果不是發生了不幸事件,這個早晨本該是徹夜工作後最好的餘暇休憩時間。今天的天氣很適合我們接下來展開的話題,我們需要擺脫單純的熱情,非常冷靜地來處理眼下的切實問題。之所以請兩位過來,是因為想提前作一個鋪墊。在你們接手中村的研究之前,我必須告訴你們我所了解的中村的研究進展。而後你們就會知道,為何中村意外的發生,會讓我如此不安。」

J博士頓了一下,確信他的兩位客人正凝神細聽。

「從中村早稻田畢業起,他的研究方向就引起了我的興趣。因此,斷斷續續地,我一直關注著他,直到後來,我們因為一些專業見解發生了分歧。要知道,中村的父親中村增造先生於我亦師亦友,先生去世前曾委託我照顧中村,因此我們兩個人也可以說有著特殊的關係。」

宋漢城想起了鹿兒島中村醉酒的一幕。

「我們的分歧,其實在外人看來可能非常可笑,我們爭論的是宗教學研究的基礎來源問題。具體到佛教史研究,我們的方法存有差異:中村大約是受到了歐美現代學術訓練的影響,熱衷於尋獲確鑿的實物依據,倡導進行跨界研究。而我的看法是,如此偏執地排斥現有資料,其結果必然導致歷史觀的虛無。大家知道,學者偏離他的本來職責,不去詮釋歷史而去探險,那就有淪落為考古學附庸的嫌疑。但其實,我們倆的差異並沒有那麼嚴重,有時候,甚至相互藉助對方的成果。這是個有趣的局面。對歷史材料的辨識非常重要,中村用經過檢驗的材料來重新解讀,不失為一個重要的途徑。」

宋漢城似乎替不在場的中村回應了J博士:「您剛才所說的爭議倒讓我想起我們這一行的一個悖論,學術研究需要立足於事實,但偏偏我們所掌握的事實充滿了謬誤甚至是偏見。我倒覺得中村有理呢。」

「我只是覺得他在考察工作上投入了過多精力。雖然如此,我還是很讚賞他的勇氣和那股子熱情的。」J博士若有所思地敲著手中的水杯,水杯上凝結的水珠滴在了桌面上。「三個月前,他突然造訪。他帶來的東西讓我感覺猶如遭受了一次歷史觀念的東京大地震。他從背包里掏出了一樣東西,那東西用報紙和軟墊裹得緊緊的。他的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像是在和我說,老頭,這回輪到你輸了。」

聽聞此言,宋漢城和沙地的心裡產生了微妙的感應,他們的嘴角不由浮出了笑意。J博士喝了口冰水,潤了潤嗓子,重又回到了先前話題的焦點上來。

「兩位難道對他出示給我看的東西不感興趣?」J博士顯然知道其中的意味,他自我解嘲地說道,「看來,顛覆老古董要比探索歷史真相來得更有吸引力。」

說話間,助手拿著手提電話進來,告訴J博士有一個電話。J博士沒有接聽,吩咐助手自行處理。只是,在助手離開露台後,他原先詼諧逗趣的表情一下子都沒了,神情凝重之極。

「先生們,這確實是我職業生涯遭受的一次地震。中村出示給我的,是一塊石板經文的殘片,數十張實地拍攝的照片和碑石拓片。哦,對了,其中就有一張出現在了郵件中。最為關鍵的,是這些石板經文與現世流通的佛經對照後的發現。在近幾年的時間裡,中村已開始將石板經文與現有三藏佛典逐一進行了勘正比對。當然,他帶來的僅僅是一部分資料。當我詢問石板經文的來源時,中村說他是在柬埔寨的一次田野考察中,從一個文物走私商那裡偶然獲得的。」

這回,輪到宋漢城和沙地驚訝不已了。他們所聽到的內容,超越了先前預期的程度。在地堡所見的古代佛像以及契石上那句「輪迴解脫者惟一之所」的銘文,和博士此時的陳述隱隱存在著某種關聯。

「諸位想必知道,佛教自印度本土興起後,其原始教義歷經變化轉折,歷代注經者都對其進行了新的詮釋、擴展和衍化,其中必定摻雜了很多扭曲和篡改之處。眾所周知,在佛陀入滅後,五百比丘曾聚集在王合城舉行了僧團會議,當時確定經藏的方式是通過演誦和僧團評定來完成,沒有任何文字性的記錄,純粹依靠口耳相傳。從中村勘正比對的資料中,我似乎窺見了原初佛教的面貌,即釋迦牟尼被神話化以前的教義。看完後,整個人像遭受了一次電擊。我多年的專業信念,在中村帶來的材料面前徹底崩塌了。但我並沒有沮喪,相反,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幸福。」

露台上的三人一時無語。沙地顯然深受震動,陷入了沉思。對篤信佛教的沙地來說,他剛才有如坐了次過山車般又驚又懼。

天氣難得涼爽,這裡的氣氛卻如此異樣。

「可想而知,中村的發現如果公布的話,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為穩妥起見,我希望中村暫時擱置發表所有有關的論文,包括我所看到的佛經勘正的成果。至少需弄清全部的事實,完成所有的基礎研究。如果可能,還應與考古學家共同攜手進行石板經文的年代鑒定。我建議中村在合適的時機首先在學術圈子裡陸續公布。要知道,佛教在東方可是一塊重要的基石。在大半個亞洲,它是一個近乎神聖的傳統。接受這個橫空出世的教義,需要培養出一種寬容的宗教觀念。但從學術角度而言,中村的研究成果並非褻瀆佛祖之舉,只是提出了異於常識定見的一種新的可能性。而每個人都有自我選擇和獨立判斷的權利。

「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中村事件可能並非單純意外事故的原因,但僅僅是猜測而已,這就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外了。拋開這個問題,我擔心的是他的發現可能會連同他本人一起湮滅,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就像眼前吹來的風很快會變得無影無形。」

J博士站起身,走到露台邊,雙手抵住了欄杆。

宋漢城抿著玻璃杯里的冰水,快速過濾著到目前為止已知的所有線索。迷宮已然消失了邊界,它開始向任意方向延伸。他們全都掉進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時間的迷宮。

還可以做些什麼?中村發現石板經文的古代遺址又是在哪裡?在柬埔寨叢林中?

他們都在轉悠著同樣的問題,關心的東西卻迥然有別。

「我將坐下午兩點的航班回東京。我們剛剛通知中村夫人,遺骸運回日本後還需做DNA測定。如果最後確認是他本人,我想我們可以在中村的葬禮後討論一下今後的共同行動。在我離開曼谷前,你們還有時間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不管結果如何,找到中村所發現的石板經文,也許能告慰九泉之下的中村吧。我將會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如果你們同意接手的話。」

院子里,知了的聒噪幾乎掩蓋了噴泉的流水聲,這些生命短促的昆蟲如此不知疲倦地抱怨著不斷輪迴流轉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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