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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傍晚六點左右,千代田一帶靜謐怡人的住宅區。

站在道路延展向下的半坡上,可以一直俯瞰到很遠的地方。四五條寬闊的車道在坡道盡頭交會,車流如織。飛機在南面港區那個如巨大田徑場般的機場不時起落,機腹下紅色黃色的光點不停閃爍著。眼前這繁華流動的都市,這燈火璀璨的景象,讓中村夫人的心緒難以平靜。

更讓她忐忑的,是下午接到的一個電話。

電話中那個低沉的男低音自我介紹說是某個研究機構的某某,他聽說了中村失蹤的消息。因為以前和中村有過工作上的來往,他希望能登門拜訪,看看是否能從外事部門那邊打聽到一些確切消息,或許可以幫著一起尋找線索。

換在平時,夫人會避免介入與丈夫工作有關的一切。但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她非常需要得到進一步的消息。

七點整,門鈴很準時地響了起來,她悚然一驚似的從窗邊撤回了身體。稍作整理後,就去門口迎接那神秘訪客。

讓她意外的是,訪客竟然有三位,都身穿考究的筆挺西服。一進門,三個人禮數周全地和夫人寒暄致意,並說非常抱歉在這個非常時刻打擾了云云。

那位個子稍矮的中年人遞上了名片,自稱為某個研究學會的幹事。

「鄙人是佐藤彌間,和中村先生在一個研究計畫里有過合作,所以特來拜訪。」

他只坐了沙發的前半部,身體略向前躬,姿態異常謙和。此人有一副濃眉,說話時,眉毛會不由自主地扭結在一起,與他一本正經的嚴肅表情頗不搭調。他掏出了筆記本,如做筆錄般擺好了架勢。

「是這樣,我們也剛聽說了中村先生的事情。」佐藤開口說道,臉緊繃著。

這讓夫人看著更是感覺緊張:莫非他是來傳達什麼不好的消息的?看他那樣子,也許已經知道……一想到這裡,夫人的眼眶就濕潤起來。

「我們一向和中村先生保持著工作上的聯繫,但平時見面的次數倒不多。他這人,獨往獨來慣了,不是么?不過,學會一直很關注他的研究項目,偶爾也會電話詢問他的工作進展狀況什麼的,有時也會向他請教一些問題。是這樣,半年前,他突然到我們研究學會來拜訪過一次,是幾月幾號來著?」

佐藤翻著本子,找到了有訪問記錄的那一頁,然後肯定地說道:「是五月初,他來的那天剛好是下雨天,不知道是不是沒帶傘的緣故,中村先生跑進來時渾身都濕透了,所以印象比較深刻。我接待了他。」

「哦。」夫人沉吟著,她並不關心中村是否被雨淋濕,她關心的是丈夫的失蹤和眼前佐藤所說的事情是否有什麼聯繫。

「中村先生,恕我冒昧,他那天的表現很讓我奇怪。」佐藤說道。

「是么?」夫人有些不耐煩眼前這個公務員模樣的傢伙了。說話拐彎抹角,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

「是這樣,他看上去似乎非常興奮。頭髮被雨淋濕了也不擦乾,任憑水滴往下掉。」公務員佐藤顯然發覺了夫人的焦慮,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哦,他詳細說明了手頭的一個研究計畫,說無論如何希望由我們出面來提供資金贊助,非常的急切。您知道,他那樣子好像這事是勢在必行似的,語氣很堅決。」

「啊!」夫人嘆出一口氣。那倒很像中村的脾氣,他就是那麼個直截了當的人。在日本人中間,中村佑行也算是異類了,身上永遠有股擺脫不掉的孩子氣,但配上他那男子氣概十足的相貌,中村的孩子氣並不顯得矯揉造作,反而可以讓人瞬間對他產生好感。夫人回想起兩人初次認識時的情景,嘴角浮現了難以察覺的笑意。

「給您添麻煩了。」夫人說道。

佐藤接著詳細講述了他如何和中村花了一下午的時間來談論這個研究項目,包括他如何向中村詢問那個研究項目的原委,他又是如何向他說明經費申請的必要程序,等等。此人的大腦彷彿安裝了一個記憶晶元,一五一十地複述了當時兩人商談的瑣碎細節。夫人耐心聽完了整個陳述。

那麼,中村此次離開東京前,是否有什麼她所不知道的內情呢?夫人當然很想知道。佐藤有些閃爍其詞,他一個勁地說,那天中村給他的感覺是如何如何奇怪,等等,聽著實在讓人不耐煩,簡直是一種折磨。

中村夫人終於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那麼,佐藤先生,中村在本月曾與您聯繫過嗎?或者您有其他的線索,比如……」

佐藤似乎在考慮是否應該透露進一步的情況。略微遲疑後,他從文件包里掏出個透明塑料封袋,說道:「是這樣,和中村那次見面後的上月末,我收到了中村提交的一份資金申請表。在那份文件里,他還夾了一張紙作為附件。您看,其實只是一張紙片,也許是幅潦草的地圖。」

他露出懇切的神情,繼續說著:「夫人,您曾做過中村先生的助手,我們想請您過目一下,也許,也許我們可以從中發現點什麼……」

夫人一下睜大了眼睛,她怔怔地看著那張證物似的紙片,這裡面可以找到什麼線索嗎?

佐藤遞過了塑料封袋,夫人小心地從裡邊取出了那張紙。在細讀紙上的內容前,她注意到袋口用鋼筆寫的標籤:「中村特別調查」。這有點奇怪,感覺像是被立了案似的。那是一張泛黃的紙,上面有潦草勾勒出的地圖,還有中村的手跡:

無論我要尋找的是什麼,事實的本來才是我立身的根本。

這是中村從隨身帶的田野考察筆記中撕下的一頁,淡黃色帶橫格的紙,因為他會習慣性地標註每一頁的日期,那是今年五月初的一個日子。那張地圖(或者說是行程路線)的起點從東京開始,然後一路是曼谷、金邊、德里、加德滿都、倫敦,最後又折回到東京,密集排列出了一系列的城市地名。在紙頁一角上記著在柬埔寨旅行期間的細節要點,需要攜帶的書籍資料、旅行用具。有幾行字因為是用柬埔寨文寫的,夫人看不太明白寫的是什麼。

什麼樣的研究計畫需要安排那麼頻密的訪問?夫人知道,在這個行程計畫的背後,一定有讓中村非常激動的東西,但他尋找的到底是什麼呢?這幾年來,夫人幾乎從不過問自己丈夫的工作。

「顯然,這是中村學術考察的一個路線計畫,因此,我們覺得您有必要看看。當然,如果可以的話,您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佐藤說道。

「我可以為您做什麼?」

「您是中村以前的助手,應該知道他的習慣,也許有考察筆記之類的文件遺留在辦公室或者家裡。為儘快找到某些提示中村下落的線索,夫人,您能否看一下他在家裡是否留下了什麼東西,以便我們可以……」

原來如此,夫人總算聽到了客人最明確的要求。她對佐藤也恭敬起來。她感謝佐藤的特意光臨,答應這兩天會好好翻找一下,如果有什麼發現,她會馬上與佐藤聯繫。

至於那張紙片,佐藤很周到地提供了複印件:「那麼,我們就告辭了。」

佐藤站起身,以幾乎九十度的鞠躬道別。兩個隨從一直默不作聲地隨侍在一旁,除了禮節性的寒暄,臨走都沒說上一句話。

車道上,三個訪客坐上黑色本田車飛馳而去。

中村夫人回到了窗前,又定格回了剛才一個人忐忑等待時的畫面。不過,這會兒,她需要把事情好好梳理一遍。手裡那張紙片似乎是讓她確信中村仍活著的憑證,被她按在了胸前。

訪客離開時約莫是晚上九點。中村夫人聽著餐廳里那台座鐘悠悠的報時聲。往常這時候,中村會扯開大嗓門把她喚到門前迎接他的歸來。今夜,大門兀自緊閉著,讓人感到輕微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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