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關於去紐約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乎丹妮絲意料之外的。

比如說,亨利決定和她一起去的這個事實:使她震驚。

你從來不知道最近的亨利會做些什麼。有些時候他醒過來後會吹著straight no chaser清唱合唱團的口哨,在星期天的早上為查理和她做藍莓煎餅。其他時候他會熬通宵,在客廳里喝啤酒,電視里大聲播放著任何愚蠢的節目,而如果她起床去看他,或者讓他調小聲音,他會咆哮著讓她回去睡覺。她總是努力在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床並收拾好,並溫習她當天的教學計畫,因為她知道那需要一些時間,叫他起床並確保他穿好衣服後出門。有時候她覺得她家裡有兩個壞脾氣的青少年。他們三個人能夠按時到達學校真是件令人驚奇的事。

「這就是現在的我。你想要我回來,可以,這就是你得到的。你不想要,那也行,」當他提出要搬回家時這麼說道。他的臉色難看,並在說話的時候聳著肩,彷彿無論怎樣都對他沒影響,但是她看穿了他,彷彿他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對於他有多希望她要他回來看得一清二楚。而她也清楚自己有多想要他回來。

她很開心他回來了。他身上有著因湯米之死的沉重,她不指望那個有一天會消失,但是他能享受一盤好食物,而她發現自己再次愛上了下廚的簡單樂趣,放一點這個,再放一點那個,然後冒著蒸汽從烤箱里拿出來,整個房裡都瀰漫著香味,然後吃得一乾二淨。「你骨頭上又在長肉了,」亨利一直這麼說道,在她肋骨上面新長出來的柔軟肚皮戳著。而這對查理也很好。這很清楚。那個男孩就是愛裝傻,一直都是,而如今她能看清那後面藏著多少狡黠。她最愛的場景就是在漫長的一天後,看著餐桌旁的亨利因查理說的一些好笑的事而仰頭捧腹大笑,而查理臉上則因開心而閃過紅暈,他害羞地低下頭吃著東西。有時候晚餐之後,他們在車庫裡一起彈奏,查理打鼓,亨利彈貝斯,聲音穿過牆壁,傳到街坊里,甚至蓋過了鄰居的狗叫,而她覺得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們沒有談論起諾亞。他們倆人都不想吵架;沒有人會吵贏,也吵不完。當春天來臨,她繼續過生活的時候,產生了去拜訪諾亞的想法,起初她會將它放在一邊,害怕會破壞家裡新建起來的脆弱的平衡。她會送諾亞一個禮物來代替,在湯米的生日那天,雖然她在卡片中並沒有提起。

在開始的幾個月她和諾亞在電話里聊過幾次,但通常都是災難性:不管那是因為男孩的幼小和對電話天生的沒耐心,還是當時情景的怪異,她不確定。在前五秒鐘他會急切地跟她講話,經常纏著他母親去打電話。然而他會以一種害羞的、單音節的方式回答她關於幼兒園的問題,(在問道樹蜂時振奮了一下)然後在幾分鐘後要掛斷電話時明顯地輕鬆起來。她總要花掉下午剩餘的時間來從之後緊張的感覺中恢複過來。過了一陣子,電話逐漸變少了。

到了夏天,她下定決心要去親自看看諾亞。她覺得她現在可以承受了。珍妮同意了,雖然她聽起來很謹慎:「他真的沒有怎麼提起湯米了,」她會說,而丹妮絲覺得那也無妨。

她在告訴亨利之前便訂好了票。查理在駐步包裝雜貨店打工,還在游泳池當救生員,所以他去不了。當她告訴亨利她要去紐約看亨利時,他站在那裡因那個名字而有些面部抽搐,而她在想告訴他的風險是不是太大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他最後說道,彷彿他突然變成了別人的丈夫。「你覺得可以嗎?我想過去見一些老朋友。」

他在那裡待過幾年,當他還是一名年輕有潛力的貝斯手時。

她讓他一起去了,沒有問任何問題。也許她不想知道,他真正的動機是什麼,而她想要他的陪伴。她從來沒有去過紐約。

又一件她沒有想到的事:和他一起玩得如此開心。

在他們到城裡的第一個晚上,他們去了藍調之音並在舞台正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他們喝著發光的藍色飲料,聽著亨利的老朋友盧吹薩克斯的絕佳表演,之後他們和樂隊一起去了其他地方,歡笑、喝酒、吃著又便宜又好吃的食物,直到第二天清晨,聽著音樂家們輕鬆的戲謔和他們的故事:在路上住進某人的表親家裡並聞到了廚房裡豬腸爆破的香味,他們關於吝嗇鬼樂隊領班和音樂人的故事:他們從衛生間里衝出來,鼻子上沾著白灰,褲子在下面,以及那次盧在西雅圖的女朋友飛到舊金山看他演出,並在同一個晚上撞見了他分別在奧克蘭和洛杉磯的兩個女朋友。

回到酒店後,他和亨利重拾了往日的激情。那股力量讓她吃驚。她很欣喜地發現他們之間仍然存在著可能,在所有的一切發生之後。

她沒想到第二天亨利會和她一起去珍妮的公寓,或者是珍妮的公寓會這麼小和老式——她想像的是一間大而現代化的閣樓,就像那些電視里的紐約公寓,而非這個放著華麗木製品的奇怪地方,就像她母親家裡的擺設一樣。

那天很炎熱。當他們二人迷路後到達時,珍妮看了他們一眼後說,「我給你們倒些水。還是你們想喝冰咖啡?」

丹妮絲搖著頭。「真希望我能喝。如果我現在喝咖啡的話,我會一直清醒到黎明。」

當珍妮去為他們倒水時,丹妮絲走進客廳,諾亞在那裡。

他已經快六歲了,正是嬰兒肥開始從孩子的身體上消失的幼年時期,而你可以看到,在他們初生稜角的臉上,他們可能會成為的人。他全神貫注地在讀一本書,盤腿坐在沙發上,他明亮的頭髮顯得有些亂糟糟。

「諾亞,看看誰來了,」珍妮邊拿著水杯邊說著,他抬起了頭。

丹妮絲站在房間的中間,手裡抓著她買的禮物,當諾亞帶著快樂卻沒有認出來的眼神對上她的視線時,她感到嘴裡發乾。

她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她有多麼在乎。她完全沒有意料到會這樣。

「這是你的丹妮絲阿姨,你不記得了嗎?」珍妮說,向前邁了一步。

「噢。嗨,丹妮絲阿姨。」他禮貌地笑笑,以一個孩子的方式接受了她的禮物以及她來到他的生活中,沒有問她是從哪裡來的。

她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那杯冰水,彷彿在遙遠的地方,亨利在向諾亞介紹自己,而那孩子三下五除二就拆掉了盒子的包裝。裡面是湯米舊的棒球手套。

他將手套拉出來並喊著——「嘿,一隻新手套!」——而她從他開朗、簡單的喜悅中覺得又苦又甜。

他們走著去公園。天朗氣清,輕風拂面。

「那麼。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在他們一起走的時候,亨利對諾亞說。他帶著一副嚴肅的面孔轉向諾亞。

「嗯?」諾亞擔心地向上看他。

「大都會隊還是洋基隊?」

「大都會隊,支持到底!」諾亞說。

亨利笑了。「這就是我想聽到的!」他和男孩擊掌。「你覺得格蘭迪怎麼樣?你覺得他能贏嗎?」

顯然只需要這個話題。他們在去公園的一路上熱烈地討論著棒球,而珍妮和丹妮絲沉默地肩並肩走著。丹妮絲因失望而一言不發。

「我很抱歉,」珍妮低聲說道。「我不知道當他看見你時他會做什麼。他沒有再提起過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猜他現在就只是諾亞了。」

她們繼續沉默地走著。

「但是他仍然喜歡他喜歡的那些東西,」她接著說。「蜥蜴、棒球還有新的事物。你應該看看他能用樂高積木拼出來什麼。那些美妙的建築。」

「他和他媽媽很像,」丹妮絲最終說道。

珍妮臉紅了,聳聳肩。「他很快樂。」

他們走到了公園並找到一片空曠的草地。一對老夫婦手挽著手走過。一個哈西德派大家庭走過一條小道,攔著他們的孩子,防止他們轉到太靠近草地邊的池塘。人們在餵鴨子,一場鴨嘴啄麵包屑的狂熱景象。一個女孩站在草地里轉呼啦圈,轉啊轉,彷彿是另一個時代的人。

珍妮和丹妮絲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鋪好毯子坐下來,拿出裝著多油的乳酪球、鷹嘴豆泥、葡萄、胡蘿蔔和皮塔餅的幾個盒子,用水壺壓住餐巾紙以防它們飛走。他們還帶了棒球和手套,當她們在準備野餐的時候,亨利和諾亞走到開闊的草地上,來回投棒球,亨利就如過去一樣徒手接棒球。

丹妮絲看著他們。諾亞很開心。丹妮絲能看出來。看到他如其他孩子一樣開心感覺很好。他已經忘了她,這對大家都好,丹妮絲清楚這點,但是清楚並沒有減輕一絲痛苦。她很感激人的天性可以自身糾正,但是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從她身上被奪走了,如果她能找到一種方法去深信不疑。

在飄動的綠葉下,她向後依靠在手肘上。亨利以一種穩定、輕鬆地節奏扔著球,他的神情和諾亞一樣友好平靜。她意識到心中早已知曉的:亨利一如既往地對此毫不相信,但是在為了她做這件事。因為他愛她。那愛的聲音蘊藏在湯米舊手套的重重擊打聲中,而她的愛的聲音——她對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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