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珍妮將那個畫面永遠地刻在了腦海中:諾亞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但還在呼吸,一隻手將沙丁胺醇面罩按在嘴上,另一隻手抓著他碰到的第一件事物,就是丹妮絲的手。丹妮絲正坐在他旁邊,手中握著諾亞的小手。

珍妮坐在丹妮絲旁邊的椅子上。她想過要提出和坐在她兒子旁邊的女人換位子,但是她不想冒著會讓諾亞心煩的風險。有一刻,丹妮絲將手從諾亞手裡鬆開些並移動位子,彷彿在將諾亞旁合法的位子還給珍妮,但是諾亞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雙眼在面罩上方看向她。他們互相凝視對方片刻,彷彿曠野上的兩匹馬認出了對方,之後丹妮絲輕輕聳聳肩又靠回椅子上,將另一隻手蓋在諾亞手上。

差不多十五分鐘之後,珍妮再也忍受不了了。

「諾亞?我就在外面。就一小會兒。就在門口,」她說,他們倆人轉過頭看著她,彷彿之前都不知道她在房內一樣。

珍妮不想留下他個樣子,但是她必須得出去。她需要空氣。她開始緩慢地退出房間。

「媽媽?」

珍妮和丹妮絲齊齊轉向他。他摘下了面罩。

他看著珍妮。「你還回來嗎?」

她從來沒想過她自己孩子眼裡瞬間閃過的恐懼會讓她產生享受。但是這一天已經翻天覆地了。

「當然了,甜心。我馬上就回來。我就在那扇門外。」

「行。」他向她露出睏倦、滿足的笑容。「待會見,媽咪-媽媽。」

「戴上面罩,甜心。」

他用那隻沒有緊抓著丹妮絲的手將面罩戴回臉上,然後對她豎起大拇指。

珍妮拉上帘子,輕輕關上門,手掌留在門上,將額頭貼著手掌。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就是這麼做到的。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

「他沒事了,你知道的。」

她轉過身。一個憔悴的老人坐在走道的椅子上。是安德遜。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虛弱了?

「他們馬上就會讓他出院了,」他補充道。

「是的。」

她在他旁邊坐下來,對著天花板眨眼,看著被卡在燈泡底部的死了的深色小蟲子。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

「真是不尋常的一天啊,」安德遜說。

「我應該回到裡面了。我甚至都不認識那個女人。」

「諾亞認識。」

沉默。

「他們中的大部分隨著時間會遺忘,你知道的,」安德遜說。「這一世會接管。」

「抱著這樣的希望很壞嗎?」

安德遜僵硬的身體似乎柔軟了些。他拍拍她的手。「可以理解。」

當她閉上眼,橢圓形的明亮燈光在她眼瞼下照耀著。她睜開雙眼。腦子裡升起怒氣。「那個人……警察抓的那個。他就是殺了湯米的兇手?」

「有可能。」

「諾亞需要到場嗎?在庭審中。」

安德遜搖搖頭,嘴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一個前世的人格算不上什麼證人吧。」

「我想你是對的,」她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們怎麼抓到他的。」

「我猜……這和諾亞有關。」

她會晚點再問。晚點再問清楚。一個人一時間能處理的信息只有這麼多。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

安德遜的背如鐵軌一般筆直,雙手平放腿上。立正,平靜。

「你不必在這裡等著的,你知道,」她說。「你可以回旅店。交個計程車。休息一下。」

「沒關係。我們會在……今天之後再休息。」

「明天。」

「對的。明天。」

這個詞在空氣里流連著。

「再一個明天,」他低聲說。

「在一個明天,」她說。「一天接一天地躡步前進。」

他震驚地看著她。「直到最後一秒鐘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照亮了前往死亡土壤的路。」

「你很了解你的莎士比亞嘛,」她說。也許他也有位喜歡引用莎士比亞的母親。突然之間她覺得她母親彷彿也在這個房裡。也許她在。人們可以重生然後作為靈魂來到這裡嗎?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時間思考的問題了。

安德遜悲傷地笑笑。「只是一些我記得的詞句罷了。」

「每個人有時候都會忘掉詞句。」她回想起他似乎用了一些詞語來代替另一些詞的行為。那次車載導航讓他混亂的情況。「但是不止那樣,是嗎?」

他沉默了片刻。

「是退化的。失語症。」他乾澀地笑笑。「那個詞我可不會忘。」

「噢。」她感受到他說那個詞的語氣。「我很抱歉,傑里。」

「人生除了記憶之外還有許多別的價值。他們這樣告訴我。」

「還有此時此刻。」

「是的。」

「記憶也能是一種詛咒,」她說。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諾亞。

「記憶就是記憶本身。」

沉默。

「要不我還是走吧。」他將雙手放在膝蓋上,彷彿在準備起身。

「事實上……你能再待一會兒嗎?」她無法控制地說出了自己的需求。

他的雙眼在日光燈下看起來是銀色的。「好吧。」

「謝謝。」

「我能幫你帶點什麼嗎?」他問。「一杯咖啡?」

她搖搖頭。

「如果你餓了,我可以去——我可以——」

「傑里?」

「嗯?」他看上去——他看上去如何?有史以來第一次,隨著她自己的絕望之情終於減弱,她看到了他本來的樣子:他這一生中有多麼努力地奮鬥,帶著怎樣的勇氣;他現在有多麼疲倦,以及他覺得自己有多麼的失敗。

「謝謝你,」她說。

「謝我什麼?」

「謝你……為了諾亞做的一切。」

他微微點頭。他雙眼閃爍了下便閉上了。他更深地坐進了椅子里,將長腿伸向旁邊,以防擋到走廊里經過的人。她感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緊張感,從他身上抽離出來後到空氣中。他將頭向後靠在牆上,在她旁邊,他們的頭髮幾乎要擦著對方的頭髮。

他極輕地呼出一口氣。「不用謝。」

約翰·麥康奈爾曾是一名紐約城警察,退休後去做保安,在1992年的某一天晚上下班後,他停在了一家電子商店前。他看到兩個人在打劫商店後掏出了他的手槍。另一個站在櫃檯後面的小偷開始朝他開槍。約翰試圖回槍,即使在他倒下之後,他站起來又開槍了。他被射中六次。有顆子彈從他背後射入並划過了他的左肺,他的心臟,以及他的主肺動脈,那是將血液從右心房導向肺部來獲得氧氣的血管。他被緊急送往醫院,但是沒有倖存下來。

約翰和家人關係很親密,並時常對他的其中一個女兒多琳說,「不管怎麼樣,我總會照顧你的。」在約翰死後的第五年,多琳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威廉。威廉在出生之後很快就昏迷了。醫生診斷他患有肺動脈閉鎖症,指的是肺動脈瓣發育不良,所以血液不能輸向肺部。不僅如此,他的右心室因為這個原因也沒有發育完全。他歷經了幾次手術。雖然他需要終生服藥,但是他恢複得還不錯。

威廉的出生缺陷和他祖父的致命傷非常相似。並且,當他長大到會講話時,他開始談論關於他祖父的人生。他三歲那年的某一天,他母親在家裡的書房工作,而威廉不停鬧騰。終於,她告訴他,「坐下,不然我就打你屁股了。」威廉回答說,「媽媽,當你還是個小女孩而我是你爸爸的時候,你經常表現不好,而我從來沒有打過你!」……

威廉有好幾次都說起他是他的祖父,並談論了他的死亡。他告訴他母親說,在他死去的那次事件中,有好幾個人在開槍,他還問了很多關於那件事的問題。

又一次,他對他母親說,「當你還是個小女孩而我是你爸爸的時候,我的貓叫什麼?」

她回答,「你是說小瘋子?」

「不,不是那隻,」威廉說。「白色的那隻。」

「波士頓?」他媽媽問。

「對啦,」威廉回道。「我過去曾叫它波士,對嗎?」他說的是對的。他們家曾養過兩隻貓,分別叫小瘋子和波士頓,而只有約翰會叫白色的那隻為波士。

吉姆·B.塔克,醫學博士.,《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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