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丹妮絲坐在椅子邊上並在醫生小桌子上似乎從沒有人動過的M&M巧克力豆的碗里摸索著。有人吃過它們嗎?這是她盯了幾乎七年之久的絲毫沒變的M&M豆嗎?有人,她想著,應該做個實驗。將所有綠色的豆豆放在最上面,然後看是否會發生什麼。Bust the good doctor cold.

「丹妮絲?」

「我聽著呢。」她並不想看著他,但是心裡清楚如果不看他的話,他肯定會做記錄。他俊秀的馬臉在擔憂之下似乎變得更長了。

「我剛才說,每個人有些時候都會倒退,」弗格森醫生說。「這在所難免。」

她又看向了M&M豆的碗。「我不會。」

「你對自己太嚴厲了。你不可思議地創建了自己的生活。不要忘了這點。」

「我自己的生活。」她用自己熟悉的方式說著「半磅義大利香腸,麻煩切成薄片,」或者:「該吃藥了,蘭道夫先生。」但是她的意思,任何不傻的人都能聽出來,就是:我的生活就是狗屎。

弗格森醫生一點都不傻。她感覺到他在注視著她。「你對自己很失望。」

她往口裡扔了一粒綠色的M&M豆。糖在她舌上變成粉粒。她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來。「我不幹了。」

「這是什麼意思?」

她還不如跟他說實話。不然她還能告訴誰呢?「我再也不幹了。我這些年這麼努力地工作來為了營造一個更好的生活給查理,而一個電話就能將我拉回到原地,彷彿一切昨天才發生。而我不能——」她吸了一口氣。「我做不到。」

她感到他在謹慎地選擇自己的用詞。「我明白你再次有那樣的感受一定特別沮喪。」

她搖搖頭。「我不能。」

他瘦長的腿翹起二郎腿。「那你還有什麼別的選擇?」他的喉結在頸上明顯地移動著,就像她曾看過的電影裡面的伊卡博德·克萊恩。那我不就成了那個無頭的騎手,她想。也很符合。她不再有任何想法或感覺了。她在從一個很高的高度看著自己,正如剛剛死去的人在空中看著他們自己的屍體一樣。

「就當我還在考慮我的選擇。」

「你是在告訴我你在考慮自殺嗎?」

她注意到了他的擔憂。那就像盤旋在他腦中的一個想法,並不意味著什麼。她聳了聳肩。這動作是查理的一個習慣並總是會激怒她,但是她現在發現它的用處了。

「因為如果你是這個意思,如果你是認真的,我必須有所行動。你知道的。」

那家醫院。那些有污跡的沙發,破裂的地板,茫然的面容對著毫無意義的電視。她渾身抖了一下。

不管怎樣,如果她有自殺傾向的話,他絕不會跟她開處方的。而她需要那張處方。她不知道她為何會那樣說。「你知道我絕不會那樣做的。永遠不會。我永遠不會讓他滿足的。」

「他?」

她諷刺地看了醫生一眼。「當然是那個偷了湯米的男人。」她一說這句話她就知道是真的,她做不到。真該死。而她也感到十分鎮定。「當然我也不會那樣對查理的。」

當然她不可能自殺了。而且她身上不是還有一些很小的部分仍然希望從這個人生中獲得些什麼?將她自己身上的這些部分撒到風中,看看它們是否會在哪裡落地生根?

「那麼盧登警官說了些什麼,你跟他打電話的時候?」

「你是指昨晚,還是今早?」

好吧,醫生,現在你知道我們到哪一步了,不是嗎?

停頓片刻。「任意一個。」

「他說佛羅里達州的警官們在努力調查這個案子。他總是這樣說。『他們在努力調查,女士,』真有禮貌,你知道的。而我明白他覺得我瘋了。他們所有人都這麼認為。」

「誰是『所有人』?」

「每一個人。你覺得我在妄想?我沒有妄想。每次我遇到別人,他們就會露出這種表情,至今如此,很微妙但是我看得出來,彷彿他們很吃驚,彷彿——」

「彷彿什麼?」

「彷彿我這個人有什麼問題,並且我不應該還在四處走動,我應該——」

「嗯?」

「死掉。因為湯米死了。」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口,而她立馬就想將那句話收回。那句話就如彈珠一般從她嘴裡掉落出來,在地板上四處滾動著,無法挽回。

而人們是對的,她想。為什麼她仍在呼吸?這些年來她努力生活不僅是為了查理,也是為了湯米:那樣當他回到她身邊時她可以做好萬全準備。

但是她無法再偽裝下去了:湯米死了而她是個——什麼?不是寡婦,不是孤兒。沒有詞語可以描述她的身份。

「我明白了,」弗格森醫生說。他將小桌上的紙巾盒向她那邊滑近了些。

他們看著對方。她意識到他在等著她哭出來。那個方盒子滿懷期待地盯著她,紙板上充滿了可笑的粉紅和綠色泡泡,一張紙巾從開口討厭地伸了出來,呼喚著她的淚水,她的——書里是怎麼說的?——精神宣洩。他想看到她最終崩潰。那麼,如果他使得她這麼做了,那真是該死。它能為你帶來什麼,精神宣洩?你仍然需要重新振作並繼續生活下去,你那段一堆狗屎般的人生。她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裡?」

「聽著。你到底要不要跟我開處方?」

「我並不建議——」

「給還是不給?因為我會去其他地方……你知道如果你不開的話,總有人會跟我開的。」

他猶豫了,但是他遞給了她那張紙。「儘快回來複診,好嗎?下周?」

你仍然需要振作起來並走出那扇門,直面著停車場上車輛的擋風玻璃上反射的午後太陽的耀眼光芒。

你仍然需要找到你的車並將鑰匙插入開關,並聽著車子發動後馬力十足的鳴聲。你必須得開車到馬路上,和其他一切活著的、移動的物體,全部都開往某處或他處,彷彿整個世界的運轉都依賴於他們去乾洗店或商場的路程。你必須得將車停在便利店的停車場並下車,並等在櫃檯前,和其他尋找著可以讓他們快活一小時或一天的藥水的人們一起等著,無論他們想不想要,而你必須得將半顆葯放入嘴裡,只放半顆,併吞下去,又硬又干,感受著它刮著你的喉嚨下去。之後,因為家裡沒有食物,而你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要照顧,你得沿著人行道走到超市。你得站在裡面極其明亮的燈光之下眨著眼,所有的排列和色彩映入你的眼帘,那些番茄是如此的紅艷而讓你無法直視,明艷的橙色包裝的多力多滋,瑩綠色的六瓶裝七喜,所有東西都在向經過的人們尖聲叫著:選我!選我!選我!

而你不能一直站在那裡,彷彿你從來沒有來過超市一樣。你需要,即使在那時,尤其在那時,當你的勢頭開始鼓勁,繼續前行。你將你的推車裝滿你家人需要的東西。你放入一個去皮了的死雞、一大包玉米片和一加侖牛奶。你為查理放入西蘭花,他唯一會吃的蔬菜;以及為亨利放入維達利亞洋蔥,以防他哪一天會回來;你還放入一袋葡萄番茄。你知道查理不會吃它們,而你自己更喜歡牛排,但你還是拿了,不是嗎,它們光滑的紅色外皮透過袋子的網眼向外看著你,拿它們是因為湯米喜歡,湯米喜歡將牙齒咬在上面並在房間里噴射它們,而你想告訴自己你仍然記得湯米喜歡什麼,即使那仍然在你心裡打開一個洞。

之後你必須得排隊並無視乳品區那盯著你看的Manzinotti太太,所以你翻著滿是明星們相愛相殺的雜誌,並注意到Manzinotti太太正在朝你的方向走過來,心裡希望她仍然會像前幾年一樣忽略你,避免目光接觸,在集市或城裡經過她的時候避身而過。但是她過來了,帶著堅定的勇氣快速向你走了過來,彷彿之前發生的都已煙消雲散而我們也要回到從前,不是嗎?你有沒有做好準備並不重要;你迅速地做好了準備。所以你們聊著今天終於有點春天的感覺了(好像你真的覺察到了)而你關心著Manzinotti先生、伊桑和卡蘿·安,而當她說,『查理過得怎麼樣?』你說,『我們很好,謝謝,』彷彿你自己的故事就是雜誌里的一篇文章,人們可以隨意翻閱並放回到架子上彷彿你心愛的男孩不是(說出來吧)在某處泥土下變成了碎片。

而當你付賬的時候,那一刻你突然想到在弗羅里達州有個男人正好在此時將車停在一家加油站。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買了一大袋多力多滋、牛肉乾和一瓶紅牛,之後他將袋子留在櫃檯的收銀員那並走向衛生間去小便,以便待會重新上路。而那個男人的雙眼固定在那裡,那雙毫無悔改之意的眼睛直視著衛生間的鏡子,那是湯米最後看到的雙眼——

不。

不,因為:湯米還活著。

在這個世界上好生生地活著並全是湯米的特色:他對番茄、棉花糖和奶油糖果的熱愛,他對草莓難以解釋的厭惡,晚上在她即將離開他床邊時他抓著她的手的樣子,要她再多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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