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旅館裡,安德遜在床上伸展著,身上因沮喪而酸痛。

他犯了一個錯誤。他的能力沒有完全施展開。他沒有想起蜥蜴這個詞而是寫下了爬行動物。老天,他甚至都無法跟著導航系統開車了;導航里的聲音說了一個方向,而他腦子裡聽到的是其他內容。

他太急切了。一個可靠的,證據充分的美國案例:他原以為那會改變一切。在過去的幾周他一直飛翔在各種可能性之中,晚上打盹的時候做著驗證成功的美夢,而醒來卻發現……錯誤接著錯誤。而如今他結束了。

他能聽到那個男孩在隔壁房間哭泣,他媽媽試圖讓他鎮定下來。哭聲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透過薄薄的的牆面他能聽到阿什維爾大道這個詞。

「我們什麼時候去阿什維爾大道啊?」當諾亞從車裡醒來時高興地問道。「我們什麼時候過去?」

即使在他意志消沉的狀態下,安德遜感到那些話將他拴牢了,男孩的興奮之情感染了他。阿什維爾大道!

「我們現在已經在阿什夫了,寶貝,」珍妮回答過了。

「但這是錯誤的那一個,」孩子耐心地說。

「也許吧,親愛的。」她銳利地看著安德遜,彷彿她能看透他強烈的欣喜,而這讓她隱隱作痛。「但是我們在這裡結束了。」

「那麼我們現在要去對的那一個嗎?」

「我不這麼認為,寶貝。不會。」

諾亞坐回了他的安全椅里,帶著懷疑的目光在他們兩人間轉來轉去。他轉向安德遜。「但是你說過你會幫我找到我的媽媽的。」

「我知道我說過。」他挫敗地點點頭。他傷害了他們母子倆。「我很抱歉,諾亞。」

「諾諾,」他母親說,「你想吃點冰激凌嗎?」

男孩沒有理他母親。他的目光銳利地盯著安德遜,眼神里充滿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成熟的絕望之情。「我太失望了。」

然後他便轉過頭去,屏蔽了兩個大人,將手放在臉上,開始哭了起來。

安德遜起了床。他打開了客房的小冰箱,拿出了一小瓶伏特加,旋開了瓶蓋,倒入口中,品嘗著。他已經幾十年沒有喝過伏特加了。他倒了一點在舌頭上,讓它刺激著口腔,決定著,然後將剩餘的酒大口喝了下去。

伏特加很好地溫暖著他的身體,彷彿一隻無形的手輕撫著他身上很多年沒有人觸碰過的部位。他的思維顫抖著,感受著即將到來的湮沒。他用手擦了擦臉,手上卻滿是銹斑。現在怎麼辦?

他照著鏡子。一滴深色的血從鼻子流到嘴唇,他的臉上被弄髒了。他無法只是自己的雙眼。

他往鼻孔里塞進一些紙巾,蹣跚地躺回床上。他在失去控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根基在鬆懈就如處在暴風圈中的一棵樹,他的思維突然轉變了,無法逆轉的,轉向他從不讓自己去想的那件事。他恨不得將那些文件粉碎,如果它們並非證據的話。他最糟糕的案例。

Preeta。

他躺回到床上,並試圖在腦海中將她放回到他這些年一直放著的位置,遠離他每天的思想。然而此刻他眼前不停地出現她的身影。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在庭院里和她的哥哥們奔跑著,追著球,她閃亮的頭髮飄揚著。他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孩作為研究主體,在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與住在泥房子里膽小的、遭遇過不公的小孩子工作之後。

Preeta普爾,苗條動人,有著一雙嚴肅認真的大眼睛。

她原本以為那會成為他最有力的案例之一。

陽光透過混泥土房屋的小窗灑進來。母親站起來將百葉窗關上,讓房間陷入陰影之中。黃銅桌子在昏暗的房間里閃著微光,他的雙手在出汗。他的嘴唇上還殘留著甜甜的湯圓的味道——糖、玫瑰和牛奶味。

一座木質象鼻神擺在角落,抵擋災難。一台電視靠牆放著,播放著一部沒人看的寶萊塢電影。

「Preeta在開始的幾年很少開口說話,」他的父親說過。「直到她四歲之前,她基本上是沉默的。」

「我們以為她可能是……」她母親流露出憂愁的表情。

「智力遲鈍,」她父親介面道。「但是到了四歲,她開始講話了。她說,『我需要回家。』」

「『我需要回家去接我的女兒,』那是她說過的話。」她母親補充道。「她會說,『我需要回家。』」

「那你們怎麼回答的?」

「我們告訴她,這是你現在的生活了,也許你想起的是另外一段人生。但是她……堅持著。並且還有,她使用了不同尋常的詞句。」

「詞句?」他又喝了一口甜茶。「什麼樣的話?」

「奇怪的話,」母親說道。「我們以為那是她編出來的。小孩子講的話,你明白嗎?」

「我明白。」

「所以我查閱了那些話,為了這個家庭,」他們的律師朋友說。他從手提箱里拿出一些筆記。「我覺得這很有意思,跟你說,我對這個案例有了興趣。」

「然後?」

那位律師對著安德遜擺動手指。「你肯定猜不到我發現了什麼。」

安德遜壓下了他的不耐煩並對律師露出勉強的微笑,一位臉頰豐滿的快樂男人揮舞著一捆薄薄的紙張,神情間有著安德遜很熟悉的熱忱。「是什麼?」

「那些話是khari boli,來自北方邦西部的一種方言,距離這裡有150公里。」

「你確定?」

「完全肯定!」他的態度略微有些激怒安德遜;沒有人應該那樣確信一件事。

「而你們不了解這種方言?」他問那對父母。而他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

「喔,不了解。」

「有任何親戚嗎?從那個地區過來的有可能會這種方言的鄰居?有任何熟人嗎?」

「我問過了,」律師說。「你也可以去問。答案是沒有。他們在這裡不說那種方言。我都寫下來了。」

他將筆記遞給了安德遜。安德遜心中的怒氣緩和了些;他們之間也並不是如此地不相似。那位律師記錄下了所有事情,所有女孩最早的陳述,附有日期。「我原希望我自己能繼續這項工作,但是——不幸的是,我有我的職責。」他看著安德遜,細小的眼睛在發光。又是一個為事實而著迷的人。

安德遜看著紙上的內容。那些khari boli的文字;對於她家人是純粹的天書,而Preeta作為一個小孩子就認得那些詞句了。

這個孩子看得懂她沒有學過或聽過的一種語言的文字:他的第一個擁有特殊語言能力的案例。還有過其他例子,但這個是最有說服力的一個。

美麗的Preeta,和她光滑的頭髮與清醒的雙眸。

他們將女孩帶進了屋內,但是她沒有開口。她父親開口了,他一邊解釋一邊用他優雅的雙手在空中比劃著,她母親又端來一托盤烤好的杏仁和水果凍以及他停不下嘴的圓圓的玫瑰味的甜湯圓……

「她晚上總是在哭泣,一直哭一直哭。她說她想念她的女兒了。」

「她很擔心她的女兒。誰來照顧她呢?她說她的丈夫不是一個好人。她的婆婆公公也不是好人家。她說她想回家到她父母的身邊,但是他們不讓。她想回家看她的女兒。」

那個女孩坐在桌邊,安靜地聽著這一切,她的頭略微低下彷彿一位悔過的學生,雙手壓在腿上。

「她說出了在北部邦那個鄉村的名字嗎?」

「說了。」

當然他們會出發了。他等不及了,可以的話那天下午他就想出發了。事實上,他們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走。一共五個人,在安德遜租來的卡車裡坐滿了,開遍了鄉下地區。如果是烏鴉飛過的話只要一百英里,但這裡是印度:這趟旅程花費了整整九個小時。

那對親家將他們拒之門外。他在門階上和他們談了很久,他在酷熱下低著頭,用他最恭敬和勸導性的語氣低聲說著,但是他們冷漠地站在那裡聽他說完後便搖搖頭拒絕了。

並非他們不相信——安德遜記得他是這樣想的。噢,他們相信這有可能就是他們重生之後的兒媳婦,好吧。但是他們不想和她有任何干係,在前世,或今生。他們甚至都不肯說出她前世人格的父母名字,或者她出嫁之前所住的村莊。那個小女孩安靜地站著。她的記憶只是圍繞著這個地方,沒有其他。誰知道為什麼?

「我們能見見她女兒嗎?」安德遜在門快要關上的時候問。「Sucheta的女兒?她在家嗎?」

「我們家沒有女兒。」

鄰居說的情況與其相反。多年前那家有個小女孩。她死了。沒人知道怎麼回事。

Preeta沉默地接收了這些消息。她感謝了那些鄰居(叫出了他們中兩個人的名字)並有目的性地沿小路走向那條穿過村莊的河流的岸邊,村裡的女人們在那裡洗衣服。安德遜站在那裡並用藍筆迅速地記筆記,黃色的便簽簿在風中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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