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丹妮絲醒來時嘴裡還念著那個名字。念出那個名字的感覺是又咸又苦的,就如同時嘗到了泥土和海水的味道。她讓自己在床上又躺了十秒鐘,卻感覺有七秒是多餘的,之後便起床了。她仔細地穿好衣服,確保她扣好了襯衫和西裝外套上的鈕扣,檢查好她的絲襪上面沒有抽絲,將她的頭髮梳起來並捲成一個髮髻,用發卡夾好以便保持髮型。老人院的著裝要求隨意到可笑的地步(牛仔褲和運動服,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但是她這一生中都穿著職業裝,甚至在她早年當學校老師的歲月里,而她現在肯定是沒打算停下來的。更何況,這對病人和他們的家屬很重要:這傳遞了尊重的信息。

她鋪好床,收拾好睡衣並掛在衣架上,做好這一切之後她才去了衛生間。藏在水池上方,在阿司匹林和衛生棉後面的,是一瓶弗格森醫生開給她的葯。她拿出一顆葯,並用放在架子上的奶油刀切成四份。即使是半顆葯也讓她產生了輕微的不適的眩暈感,而一整顆則會讓她一整天都萎靡不振,但是四分之一通常足夠了。她將葯直接吞咽了並仔細地放回瓶子,將櫃門關上直到它發出咔嗒聲。

好了。她出現了。那熟悉的模糊皮膚、棕色的濕潤眼睛和黑髮。她的頭髮緊密地貼著頭皮;她已經很久沒有去過理髮店了。她希望她能做到很多其他黑人女性做的事,就把頭髮剃到貼近頭皮處後任其生長。當她看到有女性是那樣的髮型時,她會忍不住盯著看,對她們的簡潔、光滑、缺少蓬亂而讚嘆不已。然而她自己做那樣的造型的話會感到不妥,她會覺得——沒準備好。

走下樓,她開始煮咖啡並打開了廣播,在平底鍋上敲碎幾個雞蛋。她聽見查理在樓上砰然作響,做著任何一個十五歲少年早上會做的事。他只需要片刻就能套上一件短袖和牛仔褲。

「查理!查理!」

她站在那裡看著平底鍋里的雞蛋並聽著廣播里的新聞,斜靠在櫃檯上。廚房窗外,丹妮絲在新種下的玉米地的殘株上面看到了一層閃閃發亮的霜凍。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並且還在繼續,邁著勝利的步伐跑了半程,現在正邁向春天。在他們的後院里,一隻小鳥一直在試著從半冰凍的喂鳥器里飲水。

查理咚咚咚地走下樓。這總讓她感到震驚,這個留著活潑的黑人辮子髮型的龐大身體居然是從她瘦弱的身體里生下來的,他是她的,這個笨重的身軀出現在她的每一天生活里。他懶散地坐在一張廚房椅子上,並開始用刀叉在桌上擊打著節奏。

她放了一盤蒸蛋在他面前並坐了下來。「給你做了一些雞蛋。」

「謝了,媽媽。」他跳起來去倒一些果汁。

「查理,坐著,你跳得我頭都暈了。」

「你睡得好嗎?那隻狗有沒有再吵到你?」

她停頓了會;她睡著的時候又喊出來了嗎?所以他才這麼問?「我睡得還好。」

「很好。」他猛地坐了下來。

沒有,查理什麼都沒聽到。她安靜地呼出氣。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她沒有喊出聲。

她安靜地坐著,聽著廣播里的聲音卻沒有注意具體內容。那顆葯起作用了;她讓自己陷入那聲音的韻律之中,一個散發著清醒和單調的男聲,用他平靜的、可預測的韻律消除著戰爭、地震和颶風。這個世界會走向盡頭,它也曾走向盡頭,而你可以指望那個聲音仍然在那裡告訴你世界是怎麼崩潰的。

「媽媽?」

「嗯?」

「我在問還有剩下的培根嗎?」

她站起來覺得有點頭暈;她打開了冰箱門並在那站了一會兒,倚著門,看著裡面明亮、冷藏的食物。在那裡,那個閃亮的包裝。她拿了出來。

「別在嘴巴塞滿了東西的時候說話。」她走向爐子,將培根放在鍋里。培根發出嘶嘶聲,在她好看的棕色裙子上濺上幾滴油。當第一滴油濺到她的時刻她就知道她自己不會吃一口。她之前沒意識到培根能如此的倒胃口。

廣播里的新聞播完了,之後開始放一些經典音樂。當查理在周圍的時候,她總是將廣播調到經典音樂那一台。她以為他聽聽這些很有益處,就像晚上他在家的時候她會看新聞節目或自然紀錄片,而她真正想看的是那些真人肥皂劇,通過看有錢的愚蠢人們肆意妄為來逃離。弗格森醫生本以為在發生了所有事情之後,她可能會放下那類事情,但是結果卻截然相反。

她用紙巾包著培根並拿向查理的盤子里,將冒著油光的培根放到雞蛋之上後便坐回了椅子上。

「你沒有吃啊,媽媽?」

「等會。你今天上午不是有公民學考試嗎?我們沒有複習——」

「那是周五。但是我覺得我考得很好。」

「查理·克勞福!」

「考得不錯。我覺得我考得不錯。」

「你就是像這樣在英語課上講話的嗎?這就是她給你一個C+的原因?」

他埋下頭,並開始往嘴裡胡亂塞入培根。「不是。」

「因為你知道你必須更加努力才能進入一個好大學。那是大學顧問——」

「我能搞定的。」他抬頭看著她,之後又埋頭吃著盤裡剩下的食物。誰知道真相是什麼?查理一直都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學生,但是那個年齡的小孩是充滿不確定性的,一旦體內的荷爾蒙開始起作用後;住在街邊的瑪利亞·克利福德的兒子,在眨眼之間便從優等生到退學和在加油站工作了。

「來吧,媽媽,吃些培根。很好吃。」他倒了少許到她面前的桌上,並看著她直到她拿起來。

「你今天早上為什麼這麼關注我?」

「因為你不吃。」

「我吃啊。看到了嗎?」丹妮絲拿起培根並放入嘴裡。她嘴裡滿是燒糊了的味道。她將培根移到了臉頰的裡面;當他走了之後她再吐出來。「聽著。我看今天能不能按時下班,然後我們一起吃一頓像樣的晚餐,好嗎?」

「來不了。有練習。」

「練習。」

「是啊。」

「你難道不應該是學習而非在誰家的地下室打鼓嗎?」

「車庫。」

「你知道我說的什麼意思。」

他聳聳肩,推著桌子站了起來。從地上撿起背包。鄰居家的狗又開始叫了。你可以一直到阿什夫路都聽到狗叫,也許一直延伸到高速公路。

「來個人去殺了那條狗吧,為大家做一件好事,」查理說。他已經在走向門口了。

「你表現友好點,」她說。

他透過垂下來的辮子對她咧嘴笑道。「我一直都很友好。」

之後他便出門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吐出培根。第二件事就是關掉廣播。她是多麼討厭那音樂。他們在老人院里也整天放那些,強迫那些老人像吃藥一樣聽那些音樂。吞下去,這對你有好處,儘管那些葯唯一做的就是讓你整天都很麻木。起碼那些拉美裔的人們帶來了他們自己的音樂,你可以隨著鼓聲和喧鬧的旋律翩翩起舞,並不是說她有一天會這樣做。仍然,她知道她在羅德里格斯夫人的房間里待得太久了,伴著音樂聲清洗著她豐滿的、晒黑的四肢,桌上的植物開花了,羅德里格斯夫人的女兒平靜而隨意地坐在床邊做著縱橫字謎,儘管羅德里格斯夫人已經至少兩年沒有認出自己的孩子了。她喜歡做清洗工作。她現在已經習慣那些味道了,並且羅德里格斯夫人的肌膚不像大部分人那樣脆弱;她不必擔心像對很多白人一樣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每一次的指印。能夠這樣觸摸一個人讓她感到很平靜,不帶任何渴望或商量。僅僅只是肌膚接觸。一具身體和一條毛巾以及實際幫助。所以她逗留著。她知道這對其他病人並不公平,他們沒有親戚、植物或音樂。她在心裡記住今天要動作快點。

她現在站起來了,享受著此刻的安靜,清洗著盤子,想像著羅德里格斯夫人的房間。當她洗好盤子後,她靠著櫃檯並看著鍾,試著什麼都不想。七點。七點半。她知道那個名字仍然在她腦海深處飄散著,但是那顆葯的藥效足以蒙住那個名字讓她無法聽見。當分針終於指向七點五十五的時候,她喝完咖啡並鬆了一口氣。

因為又一天開始了。她漫長的一天。

牛津老人院也曾經是有理想的。任何人都可以從那些高大的假植物、圓柱、牆上的山景圖看出來——甚至從它名字本身,和那所高等教育機構完全沒關係;有人只是覺得這名字好聽。但是在某些地方,有些設施毀壞得很嚴重。油布地板因為有太多輪椅、擔架床和手杖經過而被擦出了深深的劃痕;大廳里的味道聞起來只有一點點像消毒劑和保安所抽的煙的味道,很大一部分聞起來像那些非常老和病得很重的人們陳腐、有輕微惡臭的皮膚。電梯組上方的天花板因水漬而呈現條紋狀,並且年久失修導致裂口已經變成黑色了,就如擦破的膝蓋腐爛了一般。

這是一個是否在乎的問題,珍妮想著。沒人在乎,所以什麼都沒發生。管理層換了太多次,沒有人確定現在的老闆是誰或在哪,也並沒有太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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