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珍妮能隔著整個房間聞到餅乾的香味。「希望你們會喜歡熱騰騰的餅乾!」梅麗莎喊道,高舉著盤子就像一本娛樂讀物的封面。她愉快地從廚房走出來,彷彿更加開心了,她的臉色紅潤,雙唇新塗上了粉色唇膏。她遞給了諾亞一塊餅乾,並將盤子放在了茶几上。香甜的氣味掩蓋了清潔工具的柑橘兼氨水味以及諾亞走到哪裡都帶著的酸臭味。珍妮很好奇梅麗莎是否注意這點。

約翰從嬰兒的上方看向梅麗莎。「查理尿尿了,」他說道,並做了個鬼臉。

梅麗莎尖刻地笑了。「那你跟他換尿布啊。」那對夫妻的目光相遇,而珍妮很明顯地察覺到這次拜訪之前他們之間發生了不止一次衝突。約翰嘆了口氣;父子倆離開了房間。

諾亞沙發上安靜地坐著,雙手放在兩腿之間,嘴裡塞滿了餅乾。他不肯抬起頭。

「那麼。」梅麗莎愉快地轉向珍妮。「我聽說諾亞好像是國民隊的球迷。」

「是的。」

「誰是你最喜歡的運動員呢,諾亞?」

「齊默奈特」諾亞對著地毯說道,嘴裡滿是餅乾。

「他喜歡賴安·齊默爾曼。當然是因為這個名字,」珍妮補充道。

但是梅麗莎的眼睛睜大了。「但是他也是湯米最喜歡的選手!」

在聽到這個名字後,諾亞猛地抬起了頭。這不可能沒注意到。

梅麗莎臉色變得蒼白。她看著諾亞,緊張地舔舔唇。「湯—湯米?你是湯米嗎?」

他猶豫地點點頭。

「噢,天啊。」她將手放在了喉嚨上。她空洞的粉色微笑似乎漂浮在臉上,彷彿和她濕潤、眨著眼的藍眼睛毫無聯繫。

珍妮是在做夢嗎?這一切真的在發生嗎?

「湯米。過來這裡,」另外一位母親說道。她張開了雪白的手臂。「過來媽咪這裡。」

諾亞瞪眼看著她。

那個女子穿過他們之間的距離,將他從椅子上抱起來,像抱布娃娃一樣將他抱入懷中。

但是這不可能,珍妮想。他的手臂上有著和她一樣的疹子。在他一出生後她立刻就將他抱在了胸前,而他馬上開始吃奶了,「就像一個很有經驗的人啊,」那個護士曾驕傲地說。

「噢,我的小男孩。」梅麗莎開始在諾亞頭髮間哭泣。「我真的很抱歉。」

「噢!」諾亞說。他的額頭抵在她手臂上開始發紅,而他冒出的話輕得像悄悄話。

當他從珍妮身體里生下來時,醫生曾將他高高舉起讓她看見。他的臍帶還沒有剪斷,身上帶著血和少許白色的胎兒皮脂。他的臉龐是深紅色的、皺皺的、美好的。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寶貝。我犯了個錯誤,」梅麗莎說。她的聲音很凌亂。睫毛膏順著淚珠滾落下來。「我知道我搞砸了。我總是會檢查門閂的。我以為我檢查過了。我搞砸了。」

珍妮幾乎看不到諾亞的頭頂了。她更看不到他的臉。「噢!」他再次叫到。「噢!」

「我忘記關上門閂了!我從來不會那樣做。噢。我搞砸了。」她緊緊抓著他兩邊的手臂,他的皮膚在她手指下開始出現紅印子,紅得像他身上的紅色國民隊短袖。「但是為什麼你會淹水呢,寶貝?為什麼?你上過游泳課的啊!」

「噢!」諾亞說。

只不過他不是在說「噢,」珍妮忽然意識到。他在說「不。」

「不,」諾亞再次說道。他伸長了脖子才得以搖頭,而她能看到他的雙眼被壓迫得緊緊閉上。他扭動著卻無法掙開那個女人的懷抱。「不,不,不!」

「我不知道你會去游泳池,」梅麗莎喘著氣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會那樣做。但是你會游泳的!你會游泳。噢,天啊,我搞砸了,湯米。媽咪搞砸了!」她抬起手去擦眼淚,而諾亞猛地從她身上掙脫了出來。

他倒退著穿過客廳。他渾身發抖得如此厲害以至於牙齒都開始打顫了。珍妮走向他。「諾亞,你還好嗎?」

「湯米。」珍妮向他伸出了柔軟潔白的手臂。

他從一個女子看向了另一個女子。「走開!」他尖叫著。「走開!」

他儘可能地遠離她們倆人,推翻了茶几,餅乾被掀翻到地上。「我的媽媽在哪裡?」他叫喊著,轉向珍妮。「你說過我會見到我媽媽的!你說過!」

「諾亞——」珍妮說。「親愛的,你看——」

但是他閉上眼睛,將雙手蓋住自己的耳朵,然後開始對著自己大聲哼哼。

安德遜沖回房間里,後面跟著抱著嬰兒的約翰,嬰兒身上只穿了尿布。約翰看到了這幅畫面,先是看著諾亞,再看他妻子,她臉上的淚痕宛如車胎印記。「你都做了些什麼?」他問。

在廚房裡,諾亞閉著眼睛,雙手蓋在耳朵上,坐在桌邊。他仍然在哼哼著。他不肯看珍妮,當她將手放在他肩上時,他躲開了。又一盤餅乾被放在了閃閃發亮的大理石櫃檯上。房間里充滿了香味,濃郁而讓人噁心的,就像一個因太遲而無法改正的錯誤。

安德遜清了清喉嚨。珍妮幾乎無法看他。

「這是一個錯誤。」他似乎在對著所有人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這似乎是錯誤的前世人格。」沒有人回答他。「讓我解釋……,」他說著,但是沒有繼續。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行為舉止,如果他真的有過任何得體行為的話。

梅麗莎在桌子的另一端彎下腰來。她咬破的嘴唇現在在流血。她黃色襯衫的衣領上有一絲血跡,潔白的牙齒上也是。「我以為我能獲得一些答案,」她含糊地說,珍妮在她一頭金色的頭髮中看到了一絲灰發混在其中。

她的丈夫手裡有一包嬰兒濕巾,而現在正拿著擦她的臉龐,他手臂里抱著的嬰兒像一個扭動的巨大足球。

「沒有答案,」約翰說。「那是一個意外。」

他溫柔地擦去她臉上和下巴上的黑色印記。她讓他擦著,雙手放鬆地懸在兩側。當他擦去了妝容後,她看起來更加年輕了,就像一個孩子一樣。

「你總是這麼說,」她嗚咽道。「但那是我的錯。」

「管理泳池的男孩忘記關上門閂了。」那個嬰兒開始大哭。「你知道的。這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

「但是那些游泳課——」

「他游得並不是很好。」

「但是如果我檢查了門閂——」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梅。」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

這句話最終將珍妮從魔咒中喚醒。這個女人失去了她的兒子,她想。她失去了她兒子。她消化著這句話。她看見了,她不受控制地看見了,一個可愛的金髮小孩在泳池的底部掙扎。他小小的死去的身體在湛藍的水裡漂浮著。一個死去的孩子:所有事情都是因這個事實產生的,不是嗎?在所有能發生的糟糕事件中,這是最糟糕的。而之後他們來到這裡,並對她做了這樣的事,這個女人已經遭受了難以想像的經歷:他們讓她重燃希望後又狠狠地使其破滅了,而他們是否有意為之並不重要。是她做了這件事;她無法責怪諾亞。而安德遜以一種她並不是很了解的方式遵從了他自己的道德標準。但是她是一名母親,她應該更明事理,而相反她殘忍地對這個女人做了這樣的事。她的所作所為是不合情理的,全是因為她無法面對現實。現實是?

現實就是湯米·莫蘭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

而安德遜的案例結束了。

而諾亞病了。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

那個嬰兒仍在號哭。「梅。」她丈夫像撫摸寵物一樣摸著她的頭。「查理餓了。他需要你。」

梅麗莎機械地從丈夫手裡接過寶寶。她敏捷熟練地掀開自己的上衣和內衣,讓圓潤的乳房露在了外面,粉色乳頭宛如宇宙飛船一樣意外地出現。珍妮感到安德遜避開了視線,但是她無法移開目光。梅麗莎將飢餓的寶寶放在胸前,過了一會兒她臉上的表情顯得寧靜了許多。

羞愧從珍妮頸部擴散開來。她讓諾亞也遭受了這一切,毫無理由地讓他更加困惑了。「對不起。」她對梅麗莎說道。

梅麗莎閉上了雙眼,專註在她身體上正在發生的,而珍妮記得那種針刺感,乳房變得沉重以及因流動的奶水而鮮活,細小尖銳的牙齒用力拉著乳頭,之後是當寶寶吸進奶後身體內部傳來的一陣深深的嘆息。

「你們現在應該離開了,」約翰說,雖然已經無需明說。他沉默地帶他們穿過房子,珍妮將雙手放在諾亞背上引著他走,安德遜跟在後面。約翰打開了前門,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他們三人蹣跚走下台階,來到了漂亮的大街上。路邊的樹在微風中嘩嘩作響,高爾夫球場在遠處閃耀。一個男孩騎著自行車在人行道上嗖的一聲穿過他們,野蠻地專註騎著,幾乎撞到了他們。珍妮看著他沿著街繼續騎,車胎搖晃著。

他們沉默地坐在車裡。珍妮坐在后座,和諾亞的安全椅一起。諾亞不肯睜開眼睛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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