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從他所住的康涅狄格州開車到弗吉尼亞州阿什夫鎮的路上,安德遜被罰了兩張超速單。他處在一種極其興奮的狀態下,幾乎喘不過氣來;他難以留神速度計或是導航上的顯示。他看著擋風玻璃之外,想著這個新的美國病例,感覺他全部重新開始了。

他清晰地記得他的第一個病例,彷彿就如昨天發生的一般。

泰國。1977年。那條河。

那天清晨,天氣已經很暖和了。他和他的老朋友鮑勃·安斯利在酒店的陽台上吃早餐。在河流的上游,朝向城市的方向,溫暖的陽光照在黎明寺上,在天空中反射出珠寶般五彩的光芒。前面,一條狗在掙扎著過河,蓬亂的頭在流水中努力前行著。

安德遜在倒時差,並有三天沒碰酒了。他戴的墨鏡讓所有事物都染上了一層厚重的黃色。他的注意力在他朋友身上,他朋友正在和一名女服務員調情,而她正將一碟凝脂奶油放在白色棉布上的司康餅旁邊。她的臉有著完美的對稱,正是理想中的臉龐。

「Kap khun kap,」安斯利說,雙手合十地誇張模仿一個有禮貌的泰國人,又或者他已經成為了其中之一,安德遜並不知道。自從十年前大學畢業後他們只見過兩次,而每一次他們對彼此都很失望。他們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安德遜在大學裡迅速崛起,幾年之內便有望成為精神科學院的主席,而安斯利選擇了另一個方向,或者說(就安德遜來看)完全沒有方向。安德遜會很驚訝地覺得他朋友在任何地方安定下來;大學之後他似乎一直在四處奔波,短暫地居住在高檔酒店裡,認識從內羅比到伊斯坦布爾等大城市的不同女性,他們看著女服務員舉著銀色托盤往回走穿過敞開的大門回到大廳。附近有一個弦樂四重奏樂團在彈奏「the surrey with the fringe on top」

「看看我買了什麼。」安斯利挑了挑姜色眉毛,拿起了腳邊的一個紙袋子,拿出了一個帶有裝飾的東西並放在桌上。它靠著銀色茶壺往下滑,雙腿在白色亞麻布上展開:大紅色的紗線頭髮,條紋腿,紅色圓圈充當了臉頰。

「你給我買了款破布娃娃?」安德遜傻眼地盯著娃娃;漸漸地,他明白過來了。「這是為了今天的。給那個小女孩的。」

「我是打算買某種瓷製的,但是這是他們僅有的了。這裡的商店……」他搖了搖頭。

「你瘋了嗎?你不能把娃娃送給一個實驗的主體啊。」(這就是它的意義嗎?一個實驗?)

「看在老天的份上,兄弟,放輕鬆。吃塊司康餅吧。」安斯利咬了跟手掌一樣大的一大口司康餅,在白布上灑滿了餅乾屑。他頭上紅色頭髮的髮際線過早地向後移了,而他的面容因為太多的日晒和泰國威士忌酒而變得粉紅和模糊,變成了一副柔和、南瓜般的臉孔。也許他的腦子也變軟弱了。

「這是賄賂。」安德遜皺著眉說道。「那個女孩會說任何你想要她說的話。」

「就把它當做一個善意的舉動好了。相信我,她不會為了一個破布娃娃就變更她的故事的。起碼我不這麼認為。」安斯利凝視著他。「你在那隻墨鏡後面埋怨我,是嗎?」

安德遜摘下了墨鏡並用肉眼朝自己的潔白手指眨了眨。「我只是覺得你要的是一個科學的評估。所以你才帶我來這裡的?」

「嗯,我們現在是走一步看一步,不是嗎?」他的朋友露出了開朗的、略微狂熱的笑容和一排不整齊的牙齒,就如那個娃娃一般不走尋常路。

這是一個錯誤,安德遜想。這整個行程就是一個錯誤。幾天之前他會在康涅狄格州,步履艱難地跨過雪地去實驗室。他一直在研究作用在老鼠中樞神經系統上的電擊創傷刺激後的短期和長期影響。他在實驗的一個關鍵節骨眼上離開了。

「我原以為這是一次認真的努力,」他緩慢地說。空氣中的抱怨之意彷彿來自一個孩子的。

安斯利聽起來很受傷。「當我要你過來的時候,如果我記得的是對的話,你並沒有很抗拒啊。」

安德遜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那隻狗仍然在試圖游過河。它會順利抵岸還是淹死呢?兩個小孩在對岸為它打氣加油,在泥巴里蹦蹦跳跳。這條支流的氣味和茶水的花香在他鼻子里融合在一起。

安斯利說的是真的。他很渴求來這裡。那是一種感覺,超過一切的,引導他來到這裡,在他的寶寶死去後和一切要崩潰的灰暗日子裡,他一聽到他朋友興奮的聲音後一股鄉愁之情將他壓倒。

他和希拉在不同的地獄裡,幾乎不同對方講話。他熬過了他的日子,研究他的老鼠,記下該記的結果,喝了更多不該喝的酒;但是在大部分日子裡,感覺自己不比他研究的寄生蟲要好上多少。實際上,那些老鼠都更有朝氣些。

安斯利孩子氣的熱情在這次長途旅行中讓他想起了他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激情並有可能再次尋回,如果他能抓住機會;在任何情況下這也許會是一次逃離,一次喘息,每一夜他在酒杯底找尋的東西。

「我聽說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那簡直就是香提·戴維的再版,」安斯利在電話里說道,而安德遜在聽到那個名字之後發出了幾個月以來的第一次笑聲。「當然我會支付你的旅費,從科學研究的角度。」

「去吧,」希拉當時說道。她的眼眶哭紅了,向他表示控訴。

所以他抓住了這次機會,這次喘息。他在把握機會。能夠離開康涅狄格州他會感到解脫,隨著即將來臨的聖誕節和他憤怒的、悲痛欲絕的妻子。他完全沒有告訴安斯利他的情況,並不想和他聊這些。

「香提·戴維,」安德遜此刻大聲說道。他知道,也許不會有什麼發現。但是,那個名字說出來使人振奮,帶他回到了十年前啤酒和年輕的滋味。「這很難讓人相信啊。」

安斯利眼睛亮了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去的原因。你不需要相信。」

安德遜從他熱切的表情移開了視線。

那條邋遢的狗成功渡過了河流;它正在泥濘的對岸向上爬著。它抖動著全身的狗毛,而孩子們尖叫著四處散去,避開在空中旋轉閃亮的污水珠。

「不要帶娃娃,」安德遜提出。

安斯利拍了拍安德遜。「就去見見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住在烏泰他尼府內距曼谷北邊幾個小時車程的村子裡。他們乘坐的小船飛濺過市郊的貧民區,再經過更大的、鄉村的居民區,木房子的尾端建有碼頭,並用小型的木頭神殿裝飾著,那是逝者的靈屋。兩邊是收穫了的金黃稻田,周圍散落著從容漫步的水牛或小棚屋。安德遜感到眼前的畫面佔據了腦中的思維,撫慰著他,直到他變成一隻掠過水麵的白手。倒時差的效果終於影響了他,他坐著開始打瞌睡,在發動機嘶啞、持續的咆哮聲中平靜下來。

當他幾個小時之後醒來之時,肺里的空氣變得又熱又厚重,而頭頂一片炎炎烈日。他意識到他夢見了那個嬰兒。在夢裡歐文是完整的,一個有著和希拉一樣藍眼睛的美麗小孩,在悲傷地凝視著他。那個嬰兒坐起來並向他伸出手,宛如他本該長成的男孩模樣。

他們來到了一個周圍布滿植物的被木樁支撐的小木屋。安斯利是怎麼從碼頭附近的路邊陳列著的一模一樣的房子中認出這個特別的房子對安德遜來說是一個他懶得深究的謎題。一個老婦女在房子的陰影下掃地,小雞們在她腳邊低聲鳴叫著。安斯利向她打招呼,他的頭在雙手上方鞠躬,露出了他頭頂中間粉色頭皮上的禿塊。他們兩人進行了一番交流。

「那個父親正在田裡勞作,」安斯利說,「他不想和我們講話。」

「你的泰語講得還不錯,是嗎?」安德遜問道。他現在才想到他們應該請個翻譯隨行的。

「足夠用了。」

現在也只能靠他的泰語了。

他們爬上樓梯。一個簡單的房間,打掃得很乾凈,板條做成的木質窗戶對著收割的莊稼和藍天。一個婦女正在將食物放進桌上破舊的錫碗里。她穿著和那個老婦女一樣的明亮圖案的布料,在胸膛正上方打結。她很可愛,安德遜想著,或者在不久前曾經很可愛;焦慮似乎攫住了她的美貌。當她對他們微笑時,黑色眼睛中瀰漫著擔憂之情,她深紅色的嘴唇微張,露出了明亮的紅色牙齒。

「是檳榔,」安斯利低語道。「這裡的人會嚼檳榔。就像某種興奮劑。」他尊敬地低頭鞠躬,雙手合十:「你們好。」

「你們好。」她的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來回移動。

安德遜找尋著那個孩子,然後發現她蹲在角落裡,看著黃色蜥蜴在天花板的灰塵里蹦跳著。他驚慌地發現她身上什麼都沒穿。她很孱弱,幾乎是憔悴的,她的臉龐和凹進去的肚子上塗著白色粉末,他猜測那是用來防熱的:在她臉頰上有兩個圓圈,鼻子上一條豎線。

那位婦女為他們擺出了一頓鄉村盛宴:白米飯和咖喱魚,雖然才早上十點鐘,和用錫杯裝的水,當安德遜抿了一口後,他確定那水會讓他生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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